李承度沉默了阵,提醒她,“但于旁人来说也许有用,譬如扶侯?”
“啊?”了声,扶姣不解,“阿父要它做什么,他又不能用来批改奏折,就算用玺印下道圣旨,也没人承认啊。”
“……也不止这点用处,还是先收着为好,被人捡去易成祸事。”
这话有理,扶姣不情不愿地应声,李承度已站起了身,随意一立就挡去了大半光线,松般英挺,他道:“郡主品性高洁,可视玉玺如无物,但并非人人如此,下次还是不要轻易将此事告与他人。”
“我知道的,你当我傻么?”扶姣仰起脑袋瞧他,神情里很有几分自傲,“当然是知道你可信才和你商量,寻常人才不会呢。”
兴许觉得自己慧眼如炬,她丝毫没把李承度的劝告放心上,让他微微笑了下,“承蒙郡主信任。”
说完转身往外厅去,忽又回头,“郡主觉得麻烦,不如让属下保管此物。”
这话再合扶姣的意不过,她还觉得玉玺在包袱里面占了首饰的地,忙把东西递去,并提醒他不能塞怀里,容易咯着她,李承度应了声好。
眼看着他身影转到落地罩后,犹映出隐约的轮廓,扶姣在床榻上打了个滚。譬如闺中小娘子聊心事,聊得多了自然就亲近,眼下二人拥有共同的秘密,让她也感觉似是觑见了李承度掩在平静湖面下的一点真实。
…………
深秋的天亮得晚,檐上悬的不知是夜雨还是露水,渗出的缕缕寒意叫客栈开门的小二打了个哆嗦,搓搓手暖和,紧接着后厨也生了火,忙碌起来。
动静不至于闹着上房,但扶姣仍娇气地皱起眉头,在被窝里哼哼唧唧,察觉有人进了内室,还当自己在家,“奶娘,好吵啊……”
李承度也清楚她习性,索性在外已经同屋留宿,这时候再讲那些繁文缛节也没意义。先行洗漱后他拧来热巾,给扶姣擦脸拭手,慢条斯理极有章程,并不因这些琐事而敷衍,垂眸的样子极为专注。
小女孩儿折腾人的方法很有限,早先她看李承度不顺眼,使过最坏的手段也不过是听说他吃不得辣,故意摆了一桌辣菜喊他同食,见他浑身通红的样子又慌忙地请来医工,在李承度眼底都属玩闹罢了。所以在扶姣心底以前自己待李承度很凶很不客气之类的想法,在他这儿却截然相反。
初初遭逢大变的日子,他尚没习惯,倒是她让他的浮躁变淡,慢慢定下心来。
他服侍得舒服,扶姣更不想起,手缩了回去,仅露在外边儿的小脸睡得粉扑扑,很是无忧无虑。
穿衣却是不便了,李承度将她昨夜选好的衣裙取来,唤了几声,让扶姣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须臾又翻回来,闭着眼睛就张手,“奶娘抱……呜哇——”
她被甚么东西冰了脸,倏得睁开眼却甚么都没瞧见,唯有青年恭恭敬敬地立在床前,“朝食已经备好,用过就该启程了。”
扶姣睁着眼呆了会儿,有点怀疑方才是不是做梦,转眼李承度已经自觉出了外室,一阵食香飘入,肚腹空空的感觉传来。
确实得祭祀五脏庙了,她不得不起身穿衣。
第十二章
对于朝食,扶姣向来很有想法,每天得变着法儿来,今儿点心包子明早就得粥食小菜,重复了不用,花样简单了不高兴,总之是被养得娇气挑剔。
如今桌上摆着鱼片粥和小菜,并备了几样本地特有的点心,不算单调,扶姣勉强满意地拾起筷子,边问:“我们要赶多久的路呀?”
回的是王六,“往常骑快马,中途休息几个时辰,三五日也就到了张掖郡。但如今有些官道得绕着走,驿站那儿不能停,郡主夜里能宿在山林么?不能的话或找些人家借住,路途少说也得半个月罢。”
他这是往少了估,路途还不知会有甚么意外,倘或被洛阳寻来的追兵发觉,躲躲藏藏,上月也有可能。
“喔。”扶姣应得简单,没意识到奔波上月的苦楚,还琢磨着在外边可见的新鲜景致,更记着李承度答应她的野果烤鱼,心都随王六的话徜徉到了云间。
瓦市街坊的风|光也就那样,大约没几座城能比上洛阳,在她这儿反倒是山野自然更难得。
目光自然而然地往外转,依旧是雨雾濛濛的天,浓重的水汽叫雀儿只能歇在檐下叽喳,算是寂寂深秋的唯一亮色。
正是此时,郭峰打发人上来耳语几句,李承度脸色略有变化,走到窗边借棱格俯瞰,片刻又若无其事地回身,扶姣不由好奇地开口询问,“怎么?”
“洛阳追兵已到了魏郡。”他解释道,依旧很沉得住气。
魏郡郡守是郑侯的学生,本事和脾气都深得郑侯真传,早先明着和洛阳几个权贵闹过不快,是出了名的认理不认人,犟驴一个,宣国公暂还不便在他的地盘上放肆。毕竟洛阳尚未完全镇住,为了搜寻明月郡主再多一个魏郡,对宣国公来说是笔不划算的买卖。
他的从容令人不由自主跟着镇定起来,王六多少学了他几分风范,“都统,走还是躲?”
“不急,等郡主用好饭。”李承度给扶姣乘了碗汤,汤底澄黄瞧不出是甚么,想来厨房特意捞走了熬煮的物什,色泽倒亮丽,可惜扶姣一凑近就闻着了那股辛辣气,皱着秀气的鼻子,“是生姜汤!”
“郡主闻出来了。”李承度颔首,把碗推去,“生姜祛寒,近日都是阴雨天,一路往西北或将有雪,提前预备了比较好。”
扶姣抗拒得很,可一听雪双眼就绽出光芒,被吸引了注意,“真的?当真有雪?很大吗?可以打雪仗?”
洛阳地界虽偏北,却有着南地的习性,落雪的日子不多,积厚雪更要看缘分。扶姣的缘分就不大够,下大雪那几年冬季她正好染了风寒,只能在屋里巴巴地瞧,后来没甚么问题了,都是几场落地就化的雪籽,尤其没劲。
王六会意,咧嘴道:“雍州素来爱下雪,下的时节比任何地儿都早,郡主没听过么,积雪的时候清早出门,人摔进雪堆里去影儿都没了。”
这已是雪灾的程度了,对寻常百姓来说皱眉叫苦的景象,在扶姣这儿唯能听到其中的乐趣,凭想象就已十分向往,那点辛辣的姜汤顿也不算甚么了,只仍有点不大乐意,转头对李承度道:“你喂我喝。”
人背了,靴穿了,脸也洗了,再多个喂饭似也没甚么,李承度稀疏寻常地拿起汤匙,淡然的模样让王六觉得自己总是大惊小怪,不好,不好。
他松下心来,甚至能对门外等候的同僚使眼色,让他们稍安勿躁。
扶姣是猫儿舌,每喝一口热姜汤就皱皱眉,辛气冲鼻,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继续先前的话题,“追兵那儿怎么样,是沈峥带的吗?”
提到沈峥,又有了期待,“真是他的话,李承度你能赢过吗?应该能罢。如果能把宣国公世子掳来作人质提要求,那边总会甚么都同意。不对,他能两根手指夹住剑,好像有点功夫的样子,咱们得先埋伏起来……”
听起来颇有怨念,李承度问:“郡主与沈世子有过节?”
未婚夫婿的说法已成了过去式,说被沈峥吓过又好像过于丢脸,扶姣慢慢想了一圈,开口就是语出惊人,“他觊觎我的美色。”
王六一口水没咽进去,险些喷出,猛咳几声用袖口掖了掖嘴角,不禁凑近几许想听听内情。
话既出口,扶姣就有了底气,自己也信了自己胡诌的话儿,略带着微微的委屈道:“你不知道,这个人表面君子实则登徒子,以前就喜欢对我动手动脚,那夜更是……如果不是我奋力反抗,你又去得及时,他已经得逞了。”
她指腕间那点不知哪儿来的红印,说是沈峥掐的,为保真实后面还编了一堆证词,叫王六脸色古古怪怪,青白变换。
凡洛阳办事沾着官署的,多少都听过宣国公世子的美名,甚么“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都是用烂的辞藻。王六有幸得见过一次,当时他急着办差撞了沈世子的马儿,满以为会受重罚,对方却亲自扶起了他帮忙弹衣,并问他要去何处,随后令仆役帮了他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