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太子, 太子姬澜。
吾以贤德、聪慧、仁善、远志为人称道, 九岁封太子, 入藏山寺修习。
十五岁学成,朝堂之上, 江湖之下, 再难逢敌手, 而后归朝, 辅佐父皇, 协理朝政。
设政令,制律法,匡经济, 减税负,所作所为无一不尽善尽美。麾下另有悍将,前往四处平定悍匪、山贼, 成效显著。
我生平之志,一愿四海平定,宇内清安,河清海晏,二愿众生极乐,无疾无痛,无悲无苦。我想做最贤明的君,亦想做最慈悲的佛。
于是, 我成了人间臣民口耳相传的佳话, 成了百姓心里最英明的储君, 甚至是……最完美无缺的神明。
民间百姓不再记得我的名字,直以姬太子相称。
我朝有太子名澜,一时间,我的美名甚至凌驾在我父皇之上。
-
人魔两族积怨已久,边疆一带,臣民受魔族骚扰荼毒尤甚,然尚有和解余地。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吾修佛道,既欲保护吾之臣民,又不愿大动兵戈,致使生灵涂炭。是以十七岁时,孟春之际,我邀魔族遣使团进京,联谊结盟,永绝战乱。
此举,一时间又被传作美谈一桩,我亦以为这将是我的一件功德。
然则,那造就了我一生中第一桩错事,成了我无尽梦魇的伊始。
所有的年少风光,雄心壮志,宏图广业,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
魔族使团入京,被安排在最富丽的使馆。期间我多次率诸臣与使者宴饮洽谈,宾主尽欢,相约永结为好。
然而变故在使团即将离京的前一天晚上发生。
那晚使团的总领使节着人通禀,有要事与我相商,约我晚间来使馆小会。当日,我处理完事务,便应邀前往。然而在前厅等待多时,亦不见使节现身。
等待中,我猛然发觉周遭灵力波动剧烈,自己不知何时,竟深陷在一个极凶险的的阵法之中。那是一种猎捕的阵法,阵法是陷阱,而我是陷阱中的猎物。
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局,反身欲走,四下里却有无数魔族蜂拥而出,将我围在中间。也不多言,直接催动了阵法,要取我项上人头。
实话说,我长至十七岁,向来顺风顺水,鲜少遇见敌手。这样凶险的阵法,更是从未遇见过。起先我还有所顾忌,应战中仍质问那领头的使节此举何意,越到后来,越觉得左支右绌,疲于应付,不拼尽全力根本无法脱身。
这样的境况下,饶是我一向冷静自持,也只觉得心中怒火中烧,再也不管那么许多,全力拼杀起来。不知为何,我仿似陷入了某种疯魔的幻境无法自拔,等到最终打破了阵法时,才最终清醒了过来。
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仍处在使馆之中。
周遭是几百具鲜血淋漓的尸首,伏在假山上、池塘中,风里尽是血腥之气,房屋也湮没在了熊熊火光里。
使节总领伏在我的脚边,他竭力地仰起头来,狞笑着对我道:“太子殿下,你杀人了。不日,魔族的大军将亲临中土,掀起无尽的战火。你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切的契机……都是你!”
乌黑的血从他口鼻眼耳中冒出,他断断续续地狞笑着,最后气绝身亡。
而我则怔愣在原地,仿似做了一场梦。远处,一个身影飞掠而来,到了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肩膀使劲地摇晃:“殿下!殿下!你怎么……”
他看着周围的情景,也说不出话来。
我这才看清他,是炽炀,我的师弟,我的手足,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最得力的下属。他本在周围巡防,见此处燃起了火光,才来查看。
不过眨眼功夫,远处就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应当是周围巡逻的士兵和使团的护卫军赶来了。我还未说什么,炽炀眸子已经亮了起来,像炽热的岩浆一般:“殿下,快走!”
-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是我人生里最混乱、最黑暗的时刻。
我杀了魔族使团近百人,上至总领使节,下至小厮仆妇。使团中有人逃出,逃回北疆报信。魔族大怒,以刀城为首,组建了联合军队,誓要进军中原。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殿下。”前面提着灯的狱卒提醒道,“到了。”
他拿了一大把钥匙,试了好几把,才将锁着牢门的锁链打开。“哗啦啦——”锁链响动,他替我打开了牢门,“殿下,请。”
“你先出去,在外面等我。”我道。
那狱卒走后,我提了灯,才看见被困在角落的人。彼时风光无限的少年,已经被卸了铠甲,夺了御刀,拿两道枷锁锁了个结实。
只有那张脸,即便沾上了些泥灰,也依旧神气十足,笑的玩世不恭。他见我来了,猩红的眸子亮了几分:“殿下。”
可我心里极不是滋味,这些时日,愧疚已经将我折磨的快要发疯了。
我与炽炀在黑暗的地牢里,就着残灯旧茶,将那日的情形复盘了一遍,最后得出了结论。
“殿下,您被算计了。”他道。
我头痛得扶额:“我知道。”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若是我还想不明白,那当真是全天下最大的笨蛋了。
“边疆一带动乱不断,不仅是人界,魔族其实也也不堪其扰,和平相处本是两境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然则,此番使团被屠一事刚刚传回北疆,就已经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魔族子弟义愤填膺,愤然投军,誓要讨伐人界。”
“刀城城主这次应邀将使团送进京,就是为了走这样一步棋——一方面在北疆魔域激起民愤,昂扬士气,另一方面,给他们北征找了一个绝佳的理由,真是一箭双雕。”
什么同盟为好,什么永绝战乱,都是迷惑人的幌子,我竟那样天真,原本还不相信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包藏祸心,以战争为乐的狂热之徒。
“殿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既然这是那刀城城主设下了这样一个圈套,很明显是不会与我们好好谈了。”炽炀道。
我听了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狠狠地揉着眉心,半晌道:“我先还你清白。”
“不可。”炽炀之前一直还一副风轻云淡仿佛坐牢的不是他一般,此时却忽然严肃起来,“若是让旁人知道,使团为你所杀,才是正合了那人的意。”
“那要我怎么办,将你问罪么!”我有些恼,声音忽然提高。
炽炀一时有些愣。
我知道他惊讶什么,因为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十分理智的,极少这般意气用事。
可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这些时日,每日心中都被焦躁之感填的满满当当,什么事也做不好了。
炽炀默了半晌,还是缓缓道:“殿下,你与我不同,这也是为什么那日我要让你快走。”
“你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太子。你将来会成为完美无缺的君王,你是你的臣民的信仰……你不能出错。”
我的心里猛地一痛,那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是啊,他说的不错。
我朝有太子名澜,这样的话不知在多少人之间口耳相传过。街头巷陌,即便是三岁小儿也会说。
我以贤名著称,我是子民心目中尽善尽美的存在,我是他们所依靠的信仰,我……怎么能犯下如此严重的错?
我怎么能做掀起战事的祸首?亦或,我怎么能是被玩弄于股掌的笨蛋?
这片大地上,旧日烽火的痕迹尚未消失,新的战火就要接踵而至。人界还要抵御外敌,还要反击,战争已经无可避免。怨恨、憎恶、愤怒……这些情绪都无可避免,都必定要有人背负。
但不能是我。
挑起战乱的、给他们带来灾祸的,无论如何,不能是身为领袖和信仰的君主。不能是那个曾经说要普度众生、想要成为佛的我。
“我知道了。”我揉着眉心,有气无力道。
我走的时候,牢狱中的昏暗的灯火仍在微微摇曳着。我对炽炀道:“既然此事是那刀城城主一力设计,把‘罪魁祸首’交出去显然是无用功,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笑着道:“我懂。”
我转身离去,听见后面狱卒又将牢门锁紧了。
三日后,我在书房中听人来报。
罪臣炽炀一把火烧了天牢,于大火中越狱逃走。朝廷下达了最严厉的通缉令,各大仙门也在藏山寺的调令下全力捉拿叛贼。
我手里捉着笔,对着面前折子,却不知该怎么落下去。
-
那一场战争倒是没有预期中来的那么快和猛烈。一方面,兴许魔族也没能准备充足,另一方面,人界军队的抵御也十分坚挺,不容小觑。
所以战火没有立即烧到人界腹地,而是在边疆滋生、蔓延。人魔两族保持着敌对但彼此制衡的关系,北疆一连十几年风雨飘摇。
直到,七年前,触之而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