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魔族的大军已然集结,明面上无甚特别举动,但暗地里,却有很大一部分兵力悄悄地向边境移动。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面对这样的局面,一场恶战是在所难免的。其实论兵力的强弱,这场战争人界也不一定就会输。
然而战争的之所以残酷,是因为它一旦开始,就没有赢家。
即便这场战争人界的军队赢了,战争带来的死亡、伤痛、病疫、离别,也将会成为这片土地上无法被磨灭的疤痕。
那些时日,我夜不能寐。一方面,极力抗拒这样无意义的杀戮,另一方面,作为国之储君,又不得不面对它。
我本想让天下之人不再受战乱疾病之苦,现在却要亲手将他们送上战场;我本想成为无上慈悲的佛,却不得不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
就在这样的煎熬中,我听闻了北疆传来的消息。
炽炀身死北疆,方圆几百里在他的阵法之下,付之一炬,化作飞灰。
所有人,不论魔族还是人族,不论军队还是平民,全都下了黄泉。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江湖仙门,齐齐沸腾。人们无不奔走相告,大肆庆贺。
罪大恶极的叛贼佞臣和恨之入骨的外族蛮夷同时被除掉了,这样天大的好事,怎么不值得高兴?
这样的好事,在他们看来是怎样发生的呢?
定然是天佑我朝,国祚绵延。
定然是明君贤主,气运未尽。
定然是善恶有报,天道无私。
只有我在看到军报的瞬间就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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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无情应召来宫中见我。
他进门来,我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对不对?”
他神情平静,淡淡答道:“是。”
“为什么!”我声音哑的厉害,眼眶也在发酸,我自己都能猜到自己那时的面色有多难看,“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征得我的同意,谁允许你们自作主张?!”
“若是告诉了殿下,殿下会为难的。”他仍是平静道。
我微微怔愣。
无情道:“他此举是铤而走险,亦是不仁不义,殿下是慈悲之人,面对尚未发生的战争都多有不忍,更何况这样的事……告诉了殿下,殿下只会更加痛苦为难。”
我此刻全然明白了,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炽炀布下阵法,是为了在魔族入侵人界之前就尽可能地抹杀掉其兵力,但是同时,被他抹杀的,还有那几百里范围内所有的平民,无论是人族还是魔族。
若是告诉了我,那我必定……
必定举棋不定,无法抉择。
用那几百里地方上所有的人命,去换余下的人间土地免遭战火荼毒,就如同用一条无辜的性命来换百人性命。这显然是笔划算的买卖,却算不得仁义,算不得慈悲。
在这样的境地中,无论如何做,都是错,无论怎样选,都是罪过。
所以他们替我做了选择,他们替我背负了这样的罪过。
这样,我仍旧可以不背负任何罪责与污名,我依旧没有任何错,仍旧会是至仁至善的君主,可以成为最慈悲的佛陀。
因为一切黑暗中的道路,他们替我走了。
可这算什么?算什么?
佛之所以能成佛,难道竟是因为,有人替他背负罪过么?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我忽然失笑,笑的不能自已,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引得书房外的宫人都跑了进来,瞠目结舌,被吓得不轻。
他们第一次见我这样疯癫失态。
我最后对无情道:“你先走吧,让我一个人冷静冷静。我得好好想想,这么多年,我到底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我哪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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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族的兵力被炽炀抹掉了很大一部分,却并不是全部。同年九月,几只隐匿的魔族军队同时奇袭边疆几座城池,而后直捣人间腹地,势如破竹。一时间,丢失的城池、土地不计其数,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十月,下元节前夕,魔军的触手甚至顺着碧水江一度达到了南海。
无情这些年来于道法研究颇深,实力如何连我这个师兄也不能摸清楚。他在南海布阵施法,以坐化为代价,逆天道而行,竟冰封了南海,冰冻了半条碧水江!
万千魔族士兵葬于碧水江的江水中,残余兵力则被在人界军队的反扑下迅速被剿灭。战争以可以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被平息。
这本该是我所期望的。
可在我听见噩耗的时候,我只觉得喉头腥甜,难以呼吸。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无情醉心于天地大道,世间万物在他看来都是草芥,并无什么不同。他避世已久,却最后又因为我入了世,插手了这烽火和凡尘,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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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使团的变故发生之后,我就已然不是从前的太子了。
那是我第一次觉察出自己的平庸。我被人算计,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前一帆风顺,顺风顺水的年月让我忘乎所以,那一次我才猛然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从那时起,我就变了。
年少时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变成了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我变得举棋不定,优柔寡断。
我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我是一国的储君,我是臣民的依仗和信仰,人界所有的山河都握在我的手里。
我绝不可以再犯错。
可事实上,我做不到。错误就像连串的珠子,我越惧怕犯错,便越容易犯错,甚至到了方寸大乱的地步。
朝臣,下属都不能明白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来了。
炽炀走时,我尚且还能支撑,此时无情也去,我只觉得,我毕生的信念在那一瞬间,轰然坍塌。
我可笑的理想,不该由他们替我背负和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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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军被剿灭的同时,整个华京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永远临危不乱、睿智持重的太子,那个他们心目中近乎完美的太子,在行宫里大醉了三日未出。
父皇来行宫看我,那时他已两鬓斑白。
他道:“我听说你喝醉了。”
我道:“不,父皇,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我以前都错了。”
“错在何处?”
我道:“错在以为,这世上真的有尽善尽美的佛。”
我生平犯错无数,最大的错却是,我以为我可以不犯错。
佛经无错,佛法无错,可想成佛的人错了。
没有人应当成为神明,亦没有人可以成为神明。
天下也好,众生也好,祸福自有定数,循因导果,不是一个人能左右的,也不该是一个人能左右的。
年少的梦,现在看来,就像一个笑话一般。
我总想着,要去做最伟大的事,实现最远大的志向,临终了,却发现,自己错过了作为凡人的一生。
三月后,我入藏山寺剃度出家,法号无佛。仅携幼子一人,剔姓,易名迟悟。
从此,世间再无姬太子,唯余一凡俗僧人,日夜诵经,祈愿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