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无事,那就退朝吧,先生,戚帅随朕来。”朱翊钧环视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人跳出来反对戚继光封公之事,但是他没有等到有人跳出来。“臣等恭送陛下。”群臣俯首送皇帝离开,今天是凯旋大喜之日,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跳出来给皇帝添堵,喜事丧办,陛下的刀也是非常锋利的!
今天搞了这么大的阵仗,就办了一件事,给戚继光封爵,再无其他事儿了。
其实之前朱翊钧想着直接拉到太庙去告诉列祖列宗的,但是礼部拦住了,这到年底祭祀太庙的时候,说一声就足够了,皇极殿的规格已经很高了,毕竟太祖高皇帝登基的时候,也只是祭了天地。
朱翊钧去了文华殿偏殿,主要目的是炫耀。
“汪道昆回京后呈送了游龙号的模型,这是前些日子送来的飞云号,游龙飞云,是快速帆船,如果顺利的话,环球航行,能缩短到六个月到九个月的时间,真正的海贸利器!时间,就是金钱!”
“升平一号蒸汽机,七点五匹蒸汽机,更小、更强、更稳定、故障率更低的蒸汽机,现在皇家格物院那边,已经有了十六匹蒸汽机了,是升平二号,而且个头大概只有半间房那么大了,如果牺牲一些动力,可以上轨了。”
“这边工学橱窗多了工兵团营,想来戚帅已经见到过了,工兵团营修完了五龙驰道后,前往了绥远,而凌部堂请了工兵团营和官厂团造法,要治一下河南的乡贤缙绅,三个煤铁官厂已经在河南树立起来了,朕打算过几日营造十王城将藩王迁回京师,而后外封。”
……
朱翊钧唠唠叨叨了很久,把戚继光不在京师,大明最近的情况,详细的说了一遍,对戚继光他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封藩海外之事,已经和张居正沟通过了,先让出了五服的宗亲出去,再让潞王就藩,最后就是皇嗣了。
戚继光也是一边看一边问,对快速帆船很好奇,这玩意儿跑得这么快,真的不会散架吗?
“臣大抵是真的老了,看到这些东西,由衷的觉得古怪。”戚继光终究是摇了摇头,对这些东西已经不想再探究其原理,既然存在,那就是合理的。
朱翊钧眉头一皱,总觉得戚继光身上的这股暮气,有些重了,更像是心气儿散了,他摇头说道:“戚帅可以一点都不老,凌部堂若是在河南撑不住,那还得戚帅辛苦。”
“重开西域和灭倭二事,恐怕也得仰赖戚帅威武。”
即便是岁数大了,不能亲履兵峰冲杀,只要戚继光还在,那就是定海神针,士气的保证,重开西域要等到驰道修道嘉峪关,而灭倭,可能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了。
“如此。”戚继光一愣,随即就意识到,在万历年间,在陛下手下,那就是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任何时候都要发挥作用,绝对不会让人才闲置就是了,想退休躲清闲?门都没有,立刻,他也精神抖擞了起来。
张居正之前说,一旦给戚继光封公,就代表着雪藏,再也没有出战的机会,毕竟封无可封了。
戚继光封的公爵是一等公爵,大明的公爵分两等,侯爵分为三等,伯爵为两等,主要是待遇上的差别,岁俸三千石就是一等公,铁券为一尺高、一尺六寸五分,而铁券九寸五分高,一尺六寸,比一等挨短五分,是二等公。
戚继光的奉国公是一等公爵,再往上,也不能异姓封王。
所以戚继光认为,领了公爵=实际上的退休,戚继光还以为自己再无领兵之日,以后只能纸上谈兵,那一下子,就有点暮气沉沉了。
一个将军不能打仗,就和一个厨子再也不能颠勺了一样的无趣,他不喜欢刀刃向内,不喜欢朝中的无意义的内耗,他喜欢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
现在陛下这个意思很明确了,还要他继续打仗,至于犒赏的事儿,那就由陛下去头疼就是了。
那戚继光立刻就腰不酸了,腿不疼了,浑身都是劲儿,敌人在哪?!在哪儿!感觉自己能一个能打十个!
“凌部堂上了本奏疏,还是河南陕州地界的事儿。”朱翊钧从手中摸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奏疏是凌云翼到任河南后上的奏疏,既不是请命,也不是汇报灾荒,而是说到了陕州一个苦命的女子,姓赵名鹃。
赵鹃的父亲本是富农,家里有十二亩自耕,生活不算殷实,但还能过得去,这说来也是巧,同乡一人在赌坊里赚了大钱,就鼓噪着赵鹃的父亲一起,起初玩的很小,但越玩越大,最后田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输给了当地的陈大善人。
陈大善人就是这赌坊的庄家。
陈大善人倒是也不急,因为这庄稼汉子有的是把力气,真的惹急了,那恐怕就是血溅五步,陈大善人,也不马上索要,就一直催债,催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借的赌债,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不能赖债。
赵鹃的父亲就去偷东西,被人抓到当场打死了,家里两个儿子,想跑,但卖身契在大善人手里,就没有路引,能跑到哪里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落草为寇。
唯独剩下了陈鹃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直接投了河,一死百了。
赵鹃为什么不干脆嫁给大善人呢,有吃有穿有用,再也不用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
嫁?那是去做奴仆,不是去当夫人的。
劈柴烧火端茶倒水伺候人,晚上还要暖被窝,冬天破冰取水,干的慢了轻则几个巴掌,重则几鞭子,脱了衣裙罚跪,哪天老爷起了兴致,临幸一下,这决计不会有名分,因为卖身契就是贱籍,贱人哪来的名分?
有儿有女也会被地主婆给抱着,骂一句贱秧子还想爬老爷的床,然后发卖出去。
老爷临幸不临幸,不会有任何的改变,随时都有可能发卖,必须小心伺候,否则就是‘拉出去给小厮配了。’[注1]
小厮肯定乐意,因为这小厮是绝无可能讨到婆娘的,哪怕是知道老爷要了,也欢天喜地。
和小厮生的娃也是奴仆,世世代代,都是陈大善人家里的奴仆,这叫家生奴。
赵鹃是亲眼看到过的为人奴仆的生活,所以她在失去了依仗之后,二话不说就投了河,那般生活,不如死了痛快。
赵鹃被捞出来后,就报道了县衙,凌云翼初到河南,就碰到了这么一桩命案,这立刻引起了凌云翼的注意,这陈大善人下场可想而知,直接就被抓了,凌云翼去河南就是解决问题的,自然从陈大善人开始下手。
从大明律去看,陈大善人好像没有触犯任何大明律,因为赌坊不是陈大善人开的,是乡野村夫聚集自建,而陈大善人只是放钱的,赵鹃的父亲是自己走进赌坊的,也是偷东西被发现被人打死的,赵鹃更是自己投河自尽。
陈大善人哪里该死了?凌云翼杀人难不成一点道理不讲?凌云翼是读书人当然讲道理,他把陈大善人抓了之后,就开始清丈,厘清陈大善人家里的田亩。
一亩地没有!
凌云翼也不含糊,把自己的客兵二十人一队,散的哪哪都是,就专门抓赌坊里放印子钱的乡贤缙绅,一抓一个准,一查家里都是一样的情况,一亩地没有!
所有被抓的乡贤缙绅,全都扣了一个罪名,不遵明旨隐匿田产,将所有人下狱,开始饿。
凌云翼不打不骂不刑罚,就一个字,饿,饿的时候只有一个烦恼,那就是想吃饭,不交代自家田产就饿死算了。
乡贤缙绅们不交代,但是这家里的老老少少可扛不住,饿了就三天的功夫,就开始有人陆陆续续交待,尤其是卖身契在老爷手里的奴仆们,开始的时候畏惧,后来饿的实在难受,再加上凌云翼开出了交待就有饭吃,还会把卖身契废掉的大饼。
奴仆们争相揭发,再经过循环拷问彼此印证后,一共一百四十户,查出了四十万亩田来!全都诡寄在各个王府、将军府的名下,但是这些田亩可是一粒米都不会给王府上贡。
这下子,隐匿田产的罪名坐实了。
“陛下,真的不是河南有司不作为,凌部堂是河南山东总督,圣眷在隆,手下有客兵一千五百人,凶名在外。”张居正还是为河南地方官员说了点好话。
不是河南官员不想清丈,是没办法,大大小小的亲王府、郡王府、将军府,田都在这些宗亲名下,地方有司根本没法动手,也没人去震慑,凌云翼这个搞法,河南地面官员,实在是没那个条件。
河南地面官员,不是凌云翼,没有圣眷,更没有客兵。
“朕知道,朕从没有责怪之意,否则历年考成,也不会对河南网开一面了。”朱翊钧笑着说道:“这不是朕把凌部堂派去了吗?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去清丈了,生怕晚一步,被凌部堂当做同党处置了。”
河南地方官吏被彻底激活了,发挥主观能动性,凌部堂交代的要做,没有交代的也要做,干起活来,跟不要命一样。
实在是这传闻中的凌云翼过于凶残了,其实凌云翼没有那么传闻嗜杀成性,可三人成虎,越传越离谱。
“凌部堂有了第一批的底子,有田、有人,就可以开始推行工兵团营法了。”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凌云翼做事就是雷厉风行,这一百四十家,奴仆大约有近三千人,佃户近三万丁口,再加上客兵那一千五百人,组建三个工兵团营绰绰有余。
张居正左右看了看说道:“臣倒是以为凌部堂的想法很好,把这一百四十户乡贤缙绅,押解入京徐行提问。”
这一百四十个乡贤缙绅,已经在押送入京的路上,凌云翼的意思是:先不杀再看看。
河南地方乡贤缙绅们肯配合清丈,那就是不杀,流放长崎、旧港、爪哇等地,如果不肯配合,杀鸡儆猴。
隐匿田亩可是违抗皇帝明旨,抗旨不遵,是真正的谋叛大罪,连丹书铁券都保不住的罪名。
要是杀鸡儆猴了,还不肯配合清丈还田呢?那就工兵团营法,一体白没。
一体白没分拨,田亩只能顶退,不能买卖,是凌云翼的目标,他计划三到五年做完。
凌云翼现在的温和,是他在等,等十王城建好,在等宗藩迁回京师,否则闹起来,大明宗亲们就成了博弈的关键,那是给清丈还田加难度,他同样在等工兵团营逐渐壮大。
凌云翼的意思很明确,他就是要把河南从清丈老大难,变成还田急先锋。
从河南地方清丈始终无法彻底展开,最终让皇帝彻底不耐烦的时候,这就是注定的事儿了,这个老大难问题不攻克,大明新政就会遭到广泛质疑。
国失大信,人心启疑。
人不患寡患不均,一旦其他地方看到河南清丈缓慢一点事没有,其他地方也会有样学样。
所以,对于皇帝、张居正、朝廷而言,河南土地问题,必须解决,而且是彻底解决,才能震慑观望、冥顽不灵之徒。
“必要的时候,还得有劳戚帅,戚帅这刚回来,朕就又有事托付了。”朱翊钧看向了戚继光,刚回京,就又给戚继光加了担子。
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万方罪之,也是万方有罪。”
陛下是没有错的,就是天下都说陛下错了,那也是天下错了!
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这是当年组建京营时的承诺,君子,重信守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