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此便将娘娘所赐的放在荷包中,而却打了一个新的络子将他的那枚串上。新的络子、新的玉环,还有旧的人,却让她心中有了新的对来日的期待。
听闻他言,双杏神神秘秘地从胸|前掏出那枚他熟悉的玉环。
虽然没有贴身带着,但那玉置在她中衣外面,也仿佛沾染上了一些属于她的温暖。
在冬日难得的暖阳照射下,她将那玉塞进了他的手中。混合着阳光,那玉泛着温润的光,还有让他难得颤抖的温暖。络子精致与否进不了他的眼中,段荣春只能感觉到那隐隐约约的暖汇聚于一点,仿佛要烫穿他的手。
手中一松,那玉环就掉落下去,——但好在它还在双杏脖颈上系着,那玉环一荡,便荡回了双杏的胸|前,躺在大宫女淡蓝色的夹袄上,合贴着少女婷婷袅袅的身形,无辜地发着光。
坦坦荡荡不见了,段荣春脸上一瞬间闪现出红色,在他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更为明显。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引发别人这么惊讶而难以自持,只是仍旧自顾自地冒着天真和傻气。
双杏站在中宫门口见他匆匆地走了,脚步显得比平时更匆忙些。
为什么而来,为谁而来,这些问题的答案更加明朗,如今已经昭然若揭到她不敢去想。生怕若是那个答案是错的,她就连她心中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都保不住了。
宫中太监和宫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几天,双杏发觉宫中的太监们对她全都格外敬重,与其说是敬重,更不如说是带了两分怕,就连平日里皇后宫中会说几句玩笑话的小太监见到她也少了活泼。
而到了宫女那边,与她交好的总是眼中带着欲言又止,而与她看不起的更是奇怪,面上复杂种种,不屑与羡慕轮番上阵,最终还是归于无言。
打破这接连几天胶着的诡异的是玉芳。双杏目送段荣春远去,转身进了宫门,却在外间遇上与两个宫女说嘴的玉芳。
玉芳见到她,刻意提高了些许声音:“……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分明是意有所指的模样。
双杏脚步微滞,转过脸去问她:“你再说一遍。”
看着双杏的眼睛,玉芳咬咬牙又说了一遍:“至少我也没有甘愿和那没根的玩意儿厮混”,顿了顿,好像要给自己些勇气一样,“所以你又凭什么……”
双杏讶然,也终于明白了这几日身边人变化的缘故。
她不在意玉芳如何说自己,但她的话实在难听。还没等玉芳说完,她便开口顶回去,眼神是冷的:“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劝你以后莫要再这么说他。”
其他的她也不愿意再说,只静静地继续看着她。玉芳只觉得双杏脸上一瞬间和那日吓她吓得紧的那个宦官如此相似,竟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拉着另外两个宫女的手便快步进了内间。
双杏觉得无趣,玉芳平日如此横气,现在也是敢说不敢认。却没有想起自己方才只辩驳了玉芳对段荣春的称呼,却并没有在乎“厮混”二字。
夜深时,有人至。来人走进段荣春过去居所的书房,略有些拘谨地弓着背。
那日皇上降罪极快,也只是草草封上了段荣春的这间院子,里面的东西却没有人动。倒也是有人想动,但却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日,段荣春便又顺顺当当地回来了。
经历了这场起落,段荣春更不愿意别人轻易地接近自己。如今这方院子中,除了他每日要使的书房和卧房,其他地方都落了灰也无人理睬。
来人是段荣春使去中宫的小太监,记忆力极好,段荣春令他每日向他说双杏姑娘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又遇见了些什么样的人,不要只挑要紧的说,而是每一件每一句都要讲。
那小太监站在书房错落的光与影之间,一字一句说完,眼前的人却久久没有发声。他眨眨眼睛,缓解冷汗落在眼睫的刺痛,偷偷抬头向前看,本以为会看到段荣春蒙受中宫那小宫女言语侮|辱之下的怒容。
男人坐在桌前,端起一杯仍在飘起白雾的茶,却不喝,也好像感受不到茶杯灼热的温度。再细看,他脸上没有怒意亦没有笑意,只有眼睛在灯火之间亮得出奇。
第三十四章
转过天, 便是正月二十的清晨。
微风、薄雪。正月二十的日和月,以及它们之间悄无声息的更迭, 似乎与它们在别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但却因着人心中藏着的雀跃,使这本就流淌着正月中盈盈春光的时光又刻上一层非凡。
双杏醒得比平日早一些,失去了身边那个鲜活的影子, 陪伴错付了独行,这方小院也显得更寂寥。
在她对过去仅存的记忆中,每年的这日余家也只是趁着年节再热闹一番,怕她年纪小压不住重阵, 消磨了福气, 想着念着要大些再好好操办。人总是这样,推着、拖着,口口声声许下下一次、下一年的约定, 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还能有福气看翻过头来的另一年。
她肩上担着对幸福的负疚, 快乐得小心翼翼。眼中只盛得下这年节的红红得如血, 泼洒了她一头一脸。厚重的雪花下埋葬着的是没能走下去的故人,细细来看,还能残忍地嗅到土地上的焦炭和哀痛。
在幸福与不幸之间,不幸总是还要更背负着一层囚笼。
也因着此,她不再也不敢庆贺自己的生辰。唯有陈皇后在几年前无意间问起她生日, 从此给她在这日多加一碗面。
再转眼过了日出东天, 晃神间她已经弓腰倚在娘娘椅边,陈皇后递她一方锦盒,打开来看, 银金细线整齐缠绕,是另个迷幻的小世间,珠宫贝阙金碧辉煌。
“去年赐了你那玉环,今年总也要送些有用的,”她抬眼看她,“你且收着,何时给本宫也做个香包。”
说完这句又得了她的谢,也不听更多的话,就抛她又去那片清闲中。
说是清闲,但双杏心中却也有要做的事情。纠结又带着希冀,仿佛这种日子能凭空给人一些幸运,也让她鼓起平日没有的勇气。
不辞而别和无约而至,说不上哪个更讨人喜欢,总是要贴合那时那人那景看。
来到院前,双杏也算熟门熟路。当初段荣春越走越顺,她人见不到,香包也送不出去。这方小院前总是有人把守,是她清醒和乍动间的拦路虎,是痴人寻月必须遇上的冰冷沟渠,不问出身,不问缘由。
可现在没有人站在门前,用冷酷面孔断定她是去是留。
段荣春也终于明白,即使身处铜墙铁壁,该伤你的还是会伤你。反倒不如四敞大开,笑迎八方来客。
没有意外踏进房门,果然有一人坐在书桌前,微微皱着眉头提笔从容。
感受到有影子闪进,那人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被西风吹得颊边微红的脸,可恶西风不解风情未曾怜惜。她带入浅浅一抖寒,又与光融成俏生生一个梦。
是梦自己惊了梦。她走向前半步,呼出气半口。
笔在纸上洇出一个混沌的影子,可没人在乎。
双杏像是在想如何开口,眨了眨眼睛又恢复灵动天真,便索性什么也不说,伸出一只手来。
男子所用的香包,无非是竹岩梅鹤、风霜高洁,将那高尚赞颂再赞颂。
可那普普通通的一个香包,躺在她手心,便能一瞬间越过所有他曾见过的璀璨金银、琼楼玉宇,乍然从庸俗升华为不俗。
香包下角,有绣字。精致银线细密整齐绣道:永宁十八年生辰赠。
段荣春哑然,他十二万分细致关怀,却又每每错漏下双杏,她是他命中注定的缘法,引领一场又一场成了谜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