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帝此言绝非随口而说,只是他在朝中做事向来成熟沉稳,何来被情感左右一说?沈墨不禁有些惊心,不敢随意答话。
太阳没入山头,崇文帝终于尽兴,起身洗净擦拭完手,便摆驾回了御书房,并让沈墨陪同而去。
一路上,崇文帝脸上不如方才般和颜悦色,有些严肃,且不发一语。
天子心思,向来难以揣测。沈墨一路随行,脸上挂着温润的微笑,心却怀揣不安。
到了御书房,崇文帝将内侍全部挥退出去,单留沈墨一人,崇文帝端坐于龙案前,将柳阁老的奏章甩到他面前,“自己看吧。”
沈墨眸中掠过一丝惊疑之色,不安拿起奏本,打开一看,眉渐凝寒霜,当看到那“欺君罔上,罪不可容。”几个字时,沈墨平静的脸终于撕裂一小口,他将奏章合上,静静地伏跪案前。
崇文帝龙目紧盯着自己这位一语不发的臣子,一字一句道:“爱卿,你欺朕啊。”
沈墨没想到柳阁老竟竟然会知晓白玉是秦氏一案的主谋者,也不怪,柳阁老如今盯他盯得太紧。是他情感用事了。
此事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就算他再狡辩也无济于事,若执意不承认徇私枉法,届时查出来,只会罪上加罪。观崇文帝今日之举,他应该还没有十分动怒,斟酌之后,沈墨果断认罪,“臣知罪。”
崇文帝脸含一丝不悦,“卿就无话可辩?”
沈墨提高声调,诚惶诚恐道:“臣罪该万死,无话可辨。”
“说吧,那叫白玉的女子与你母亲有何怨何仇,为何要行如此歹毒之事?”崇文帝虽为天子,却也有好奇之心,好奇那是怎样一女子,竟如此胆大包天,有如此狠绝手段,又有怎样的惊世美貌,让他的宠臣能臣皆不顾自己的前程去护她周全。
沈墨闻言只好将白玉与秦氏的仇隙全盘托出,却说秦氏不同意自己与白玉来往,故意下药让人奸-污白玉,白玉不甘心受辱才实施报复。
崇文帝道:“你母亲太糊涂,一个名门夫人理应知书达礼,端庄持重,却不想竟做出如此不端之事,那女子虽是可怜,但也不应如此胆大妄为,在辇毂之下,胆敢触犯法规,引得百姓不安。你若早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于朕,或许朕还能对那女子从轻发落,留她一条性命,你却选择欺上瞒下,与萧成合伙欺朕,你要朕如何从轻发落?如何保你?仅仅为了一个女人,你竟不顾朝廷法度,你令朕太失望了。”
沈墨见崇文帝虽是斥责的口吻,面上却并无怒色,便道:“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为自己辩驳,只是萧大人与白玉姑娘皆是受臣所累。白玉姑娘本是卖艺不卖身的刚烈女子,臣的母亲对其下药,使其清白之身被毁,臣懦弱无能,不敢与母亲反抗为她做主,以至于白玉姑娘心怀怨恨,才犯下这不法之事来,臣因对她怀有亏欠,才一时糊涂错了主意,去恳求萧大人周全此事。请陛下看在臣多年为朝廷效力的情分下,对萧大人与白玉姑娘从轻发落,臣虽死无怨。”
崇文帝冷笑道:“你如今自身都难保,还想保他人?”
沈墨俊雅的脸上作出惶恐不安之色。
崇文帝见他这副神情,到底心有不忍,叹一声道:”如今是柳阁老要治你,朕需维护朝廷法度,给百官一个交代,就算朕有心保你,也没办法保你。”
沈墨连忙道:“让陛下如此为难,臣有罪。”
“朕知你有罪,不用总是挂在口中。”崇文帝虽是如此说,脸色却稍霁,“你还是太过于年轻,需多加磨炼,洛州府安阳县的县官一职刚好空缺,你就去补那一缺吧。”
从一品官降至七品官,这打击可谓不小,若换做别的官员,只怕早就痛哭流涕,求着崇文帝收回成命,然沈墨神色未改,口中谢恩道:“谢陛下隆恩。”
“这不是恩,是罚。”崇文帝见他面容沉静,丝毫不见有怨言,心中倒是有几分赞扬,“明日上朝,朕再将此事告知百官,以作警示。你起身吧。”
沈墨这才起身,只因跪得太久,腿不免有些麻,沈墨稳了稳身子,才道:“多谢陛下存臣一份体面。”先私下说开此事。
崇文帝心领神会,“至于萧成,你既然一力承担此事,朕便罚他一年俸禄。”掌治京师本是苦差事,之前的京兆尹不是遭贬就是遭罢官,任职最长的不过一年,萧成此人精明强干,心系百姓,又任劳任怨,深得崇文帝心,若要换下去,崇文帝一时却找不到好的接替人选。
崇文帝又道:“还有那名叫白玉的女子,朕倒是想见识一下那是怎样一名奇女子,她是何结果,待朕见了她再决定吧。”
沈墨目光闪过一抹异色,沈墨知崇文帝是无意要白玉的命了,只是……沈墨若有所思地看了崇文帝一眼。
崇文帝没注意到沈墨隐含探究的目光,道:“你退下吧,那女子便给她两日准备时间,再让她进宫里来。”
“臣明白了,臣告退。”沈墨言罢退下。
出了宫,沈墨坐着轿子,径往京兆府而去。
一路上,沈墨脸色没有了伪装的温润微笑,眸中是从未有过的不甘,懊悔,难堪。
他花了六年时间,坐上翰林院掌院这位置,如今一切毁于旦夕之间,从风云叱咤的京都大学士到一县城的县令,这让他如何甘心?他不是被柳阁老斗下去的,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那该死的感情,连皇上都说他太过于年轻,感情用事!
这是多么叫人难堪的词语,将他瞬间打成了那不知所谓的少年。
直至今日,沈墨才恍悟自己这段时间的行为多么的愚蠢,他被女色迷了心智,在剑拔弩张的节骨眼上,竟然做出徇私枉法之事,让柳阁老轻易地找到把柄。
如今柳阁老该多么得意,他内心或许也在嘲笑他太过于年轻,仅仅因为一个女人而输得一败涂地。
轿子停在京兆府门口,沈墨闭眼深喘一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已敛去复杂的情绪,变得从容淡定。
不得不说,沈墨向来会掩藏内心情绪,不论内心多么波澜壮阔,表面依旧一派平静无波。
有人去通知萧成他的到来,不一刻既有人领着他去内衙的书斋,两人见面,简单叙礼后,沈墨便将今日御书房之事与萧成说了,萧成闻言脸色大变,随即又觉得愧疚。
“暇之,我说过要与你共同承担此责任,你为何还要一力承担此事?”萧成眉微皱,神色冷肃,“待会儿我便去请求面见陛下,与他讲明此事。”
沈墨出声阻止道:“此事已成定局,你多说无用,只怕说了反而触怒龙颜,适得其反。此事又是柳阁老从中作梗,不论如何,他绝不肯轻易放过我,你与他无冤无仇,他不会紧抓着你不放,所以我劝你不必再白费力气。”
萧成皱眉不语,近来他也察觉出柳阁老对他含有敌意,“你与柳阁老究竟怎么回事?你们明明是师生。”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说。”说着又正色道:“此刻你且听我的就是了,否则不仅是我,就连你这这京兆尹的官位也保不住。”
萧成沉默不语。
沈墨却微笑着打趣了句:“你就当是为百姓着想吧,京城百姓需要你这位能干之人。”
萧成见他语气虽轻松,然神色坚定,最终只能无奈点头,“你去了外地任职,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告知于我,我在朝中亦能照应一二。”
沈墨微颔首,随即开玩笑似地说道:“在京都待久了,去过过独擅一方的官瘾也不错。”顿了下,他敛去笑容道:“至于白玉那边,便劳你去与她说了,不必和她谈及我,就说一切是你自己的主意就行。”
萧成感到疑惑不解:“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告诉她?他丢不起这个脸,更不愿意被她同情。
这女人有手段,能够在极短时间内成为京中头牌,红袖坊的坊主,阴险狡猾的九娘败在她手上,连令他束手无策的秦氏都被她整得疯疯癫癫,她连一句话都不用说,便有他与萧成为她徇私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