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裴沁嘴唇发白,微微发起抖来。
叶玉棠不知她究竟怎么了,仍想说些往事来宽慰她,却听得重甄在背后远远一声,“别说了……她多半早已知道你是谁。”
叶玉棠回头去,“你告诉她了?”
重甄道,“方才在那屋顶上,她问我的是:‘我师姐,是不是因我而遇害。’所以哪怕她猜出,恐怕亦不敢认。”
叶玉棠听了这话,震惊、愤怒、困惑……这一类的情绪都没有,只一时有些语塞。
正常来说,人死了,是不能回答恨不恨这个问题的。她死了,自然没法去想。如今活过来,只觉得惊讶与庆幸,觉得与酒、与剑、与友人相伴多一日,便是赚到一日。
裴沁向重甄问出的那个问题,答案究竟是什么,她根本半点都不在乎。
但她觉得,裴沁或许不会这么想。
她攥着缰绳,同裴沁笑了一笑,试图缓和现下这种僵持局面,“没事,没事呀。这不关你的事,我不怪你,没人会怪你……”
裴沁忽然远远问道,“长孙茂,你恨吗?”
众人都看向长孙茂。
长孙茂想都没想道,“恨。”
裴沁乐了,“你看。”
叶玉棠恨得牙痒痒,拳都攥紧了。
此时她手头攥着根准备策马狂奔、急去杀人送死缰绳,哪怕她心里又急又气,但知道气得不是时候,眼闭了闭,复又松懈下来。
张自贤虽该死,程雪渡亦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要杀这二人,可以从长计议,真的不必灭此朝食。裴沁是脾气暴躁了些,但今日如此软硬不吃,情绪高涨,总觉得……有点不对。
“裴沁,”她试着靠近她一步,“千万不要意气用事。有仇有怨,都可同师姐商量,总比一人承担的好。”
“师姐?”裴沁笑得讽刺,眼泪却旋即大颗大颗滚落,“你可知我此生最无法面对的便是我师姐?我生母求死不得,被张自贤凌|辱数年方才寻到机会自杀。我父亲半癫半狂,将我送入凤谷,只当我作为他日后复仇的一颗棋子。五伯伯总会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现救我、悉心照料我,这护犊之情,是来自于将他害惨了的郭公蛊。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师姐妹们与我朝夕相伴,这数年来,但凡名气、地位高过我的,皆一个接一个离我而去……而最疼爱我,从不责怪我,我此生最敬重的师姐,却要因我而死。我父亲弃我于不顾,在中原不知何处蛰伏多年,我师姐那满身蛊毒,却原来……是他一手杰作。”
叶玉棠尝试着向前一步安慰她,裴沁却不由她靠近半步,勒紧缰绳,将那马前蹄高高抬起,于扬起的尘土之中,在叶玉棠面前发出刺耳嘶鸣。
“因为师姐是师父亲生,又天分极高,乃是传说中‘修罗刀’唯一传人。便有人觉得,师姐在一日,我便绝无可能得师父倾囊相授,更无可能是未来的谷主,”裴沁泪水汹涌而下,却何其放肆地笑了起来,“因为如此,我父亲竟想尽一切办法,只想让她死。”
叶玉棠嗓子一阵发干,想问问她“这些事究竟从何处得知”,一张嘴,哑得说不出话。
裴沁拭去泪水,复又笑起来,笑得无惧无畏,“无论谁问起,只需记住,你从未认识过裴沁此人。”
作者有话说:
今日调整一下作息,咱们明日见
之后应该可以日更很长一段时间
第75章 八重山笛2
裴沁策马扬鞭, 马蹄踏得尘土滚滚。她走得决然,猛然挣脱的缰绳几近将叶玉棠手心皮肉揭起一层。长孙茂上前欲查探伤势,她却已于尘土之中向前追去。
不过飞出百步, 忽而被几人紧紧缚住手脚,鼓足起来一身力气瞬间消散在几人臂膀之中。她借势回身一肘, 缚住她的几人亦灵活避开, 转而反手勒紧她的脚。尘土之中四个人影时而纠作一团, 时而分开各处,身法皆快到极致令人眼花缭乱。
这几人轻功上乘,打得过她不大可能, 这片刻纠缠, 令她一时半刻要追上去却难了。
叶玉棠于一片混战之中,高喊一声:“长孙茂,我拖住这几人, 快追上去!还来得及——”
话音一落,她抓牢两人肩头, 往后一翻, 将脚上两人踢飞出去;借力的双手往两侧一拍,面前二人亦被她击飞数尺。
她趁机跃出丈余, 矮身落在屋檐之上,待要再纵跃而起, 却见长孙茂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他既无理由帮她,也无必要帮她。因此她不过一叹, 却也不恼。电光火石之间,眼见那四位黑衣密探如箭矢一般穷追而来, 便又心生一计。旋即侧身一翻, 倒追入那四道黑影之中。
一阵金铁交鸣之声过后, 五道影子化作四道。
叶玉棠卡住柳虹澜颈项,将他从人群之中提溜出来,轻轻落在屋瓦之上。
与另外三人峙立片刻,她挟着此人对从后追来的重甄道,“你还说你没有受人收买?你若不曾受人收买为难于她……不阻拦裴沁前去送死也就罢了,为何却要阻拦于我?”
重甄道,“女侠误会了。多年来诸位侠士无故受难,与巴德雄对六宗之怨有关。这事,与江宗主亦脱不开干系。那顽固执拗之人,必不计代价诛灭此人。故此,我不便插手其中。至于阻挠女侠,却只是出行之前答应过长孙茂无论如何护你周全罢了。”
此人在她心目中虽没有什么高大形象可言,这番话却是说得诚恳。前半部分说得滴水不漏,最后一句,提起少室山上长孙茂对此行唯一要求,倒更令她深信不疑。
但裴沁已策马离去良久,这一番耽搁,以她的轻功怕是难再追上;如今本可以挟持柳虹澜逼迫重甄遣劫复阁轻功高手去追,可再耽搁下去,裴沁一旦出了黔中道,哪怕重甄亲自出手也回天乏术。
哪怕她此刻觉得重甄在理,情势急迫之下,一切以追回师妹为上,便厉声道,“你二人向来谎话连篇,行事不择手段。欺瞒、哄骗张口就来,谁信?”
重甄缓缓叹道,“你不信我,总不至于不信长孙茂?”
叶玉棠瞥他一眼,见他要开口说话,心知他不肯帮忙,亦不愿将他牵扯进自己与师妹的事情中来,当即开口打断,道,“你在这废半天话,又拖延了一个时辰去。我只问你一句:我想护我师妹周全,劫复阁帮是不帮?”
重甄不语。
叶玉棠道,“好,阁主既然决计不肯帮这个忙,那也别怪我无情。正好这人做尽伤天害理之事,我便先废了他,就算是替天行道了。”
说罢,她手上劲道一收,右手抵住柳虹澜腰椎,欲使摧脉指欲吓吓他。
指头刚抵上去,柳虹澜吓得腿都软了,险些跪下去,大声告饶,“我不过哄骗过小姑娘,骗得几件悬红的玩意儿罢了……”
叶玉棠一手掐着他的腰椎将他整个提站起来,“徒有轻功皮相,却不行好事。那我先毁你筋脉,再划了你这张脸,免得你招摇撞骗。”
柳虹澜一声惨叫,痛的泪都流出来,“论伤天害理之事,比起长孙茂,我顶多算个喽啰。若要论罪,先论他呀,怎么先欺负起我来了。该杀的他杀了,不该杀的,他也……”
重甄脸都白了,向来儒雅随和如他,亦不由冲口而出一句脏话:“柳虹澜,你趁早闭上你他妈的狗嘴。”
柳虹澜自知失言,当即噤了声。后衣领子倏地一轻,他整个脱了力,跪坐在屋瓦上。回头一瞥,只见叶玉棠盯着长孙茂,失了神。柳虹澜趁机从屋顶滑下去,以一种极其滑稽的方式溜回去,躲到了重甄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