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便做出最可怜可爱的样子,从睫毛下闪着眼睛望他,轻声道,“应该不会吧,这样做,也能生出新的因果,我想……我想终究是能满足师尊的期盼。”
“便是满足不了,你心中又何尝真的在乎?”
王真人刺了阮慈一下,阮慈不禁一缩,又想给王真人捶腿,又觉得自己其实也如天录一般呆傻,甚至还不如天录,至少天录端来的灵茶还能喝,而她给王真人捶腿,王真人又会有什么感觉?
“我……我从前不在乎,以后便……”
她想说几句漂亮话,但又思及王真人能大概感应到她的思绪,便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好罢,是不怎么在乎,我心中其实很仰慕恩师的,但……下一次再来,我想杀还是一定要杀的。”
这也是因为阮慈自问自己身为弟子,也已做得不错,并无对不起王真人之处,甚至对王真人的回报远超所得指点,不过此言她并没有细说,而是叹道,“但杀了那些人之后,我心里其实也不大开心……恩师,你能感应到我当时的思绪,你……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么?”
她因一只飞熊,杀了九人,更惹来这些因果,其实也并非是多么喜爱飞熊,忍受不了其受到一丝伤害,若是那群人真是不知道她的存在,单纯想要捕捉飞熊,阮慈即使看不过眼,也不会恚怒至此。最触怒她的一点,乃是这些人为了引她前去,竟将一只一无所知、与人无害且还得她喜爱的灵兽做如此对待,在阮慈心里,从前并不觉得自己是上清门人,如今认了王真人这师父,也不过是对紫虚天有了些感情,但对上清门依旧没什么归属感,而她亦根本并未觉得修道人便是她的同类,那些修士既然为了自己的筹谋这样伤害黑白飞熊,那她当然也可以因为己身一怒,将他们全数杀死,甚至若是时间足够,她还想将所有人都洞穿肩膀,悬挂起来,让他们在伤势之下痛苦数月甚至数年,在清醒之中缓缓死去。
这般举措,堪称残忍,但阮慈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开心,只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定然是离经叛道,便是亲如秦凤羽、阮容,邪如苏景行、姜幼文,或许并不在乎这些,但也不会发自内心地赞同她,心中终究会觉得这样的阮慈与他们不同。又知道自己这般作为,将来和李平彦关系,只怕终究是要受到影响,心中颇觉孤寂烦闷,此时在最能感应她的王真人身旁,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话来。
想到两人因果联系如此深厚,王真人修有《太上感应篇》,对她的心思,只怕比琅嬛周天其余任何人都要了解,从前这念头令她很是不适,但如今却令她颇感安心,阮慈不觉便将头靠上王真人肩头,有些撒娇地道,“便是奇怪也没办法,弟子都收了,反悔不得的。”
王真人先不悦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却也没有推开阮慈,而是笑道,“所以你永远只能是‘还算聪明’,去不得前头那两个字——你怕是已忘了收徒时我说的话,更是早已忘了,你若不是这般性子,也不是我收你做弟子。”
阮慈这才想起,自己在坛城时一子落下,无意间杀了棋摊老丈托体化身,虽然依旧蒙赠天命云子,但却因此不能再拜老丈为师,如今她已知道,这是要避讳二人这一段弑师因果。而王真人明知前尘,却依旧收她为徒,如今想来,当时所说的那句‘徒儿,你如此忧心忡忡,未免小瞧了为师的气魄’,岂非就是今日她这一问最好的回答?
她心头阴霾,不禁一扫而空,精神奕奕地弹坐起来,只觉得王真人这师父真是天下第一合衬她,无一处不好,心中亲近之意大涨,真不知该如何告诉真人知道——不过这般感激,也不过是瞬间便就消散,满心里已是恃宠而骄,想着要如何恣意妄为,全凭自己喜好处置此事,便如同王真人所说一般,在自身轨迹之中,不断往前行去。
对阮慈而言,她从没有‘顾全大局’这个念头,若是连她也以为自己在恣意妄为,那便可见她的做法该有多么离经叛道,但王真人一直未曾出言反对,阮慈便知道他多数也是默许,虽知成算不大,但试探着问道,“恩师,能否把师兄——”
转过头去,却见月色寂寂,洒在甲板之上,却又哪还有真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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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不告而别,阮慈心中对王真人才起的孺慕之思,顿时都化作腹诽,她站起身,在王真人坐过的甲板上用力跺了两下,嘀嘀咕咕地走回舱房,四处张望了一番,奇道,“盼盼?你躲在哪儿呢?”
床底一阵响动,王盼盼钻了出来,夹着尾巴惊魂未定地问,“真人走了?”
阮慈方才感应到她的气息,却没见猫影儿,心下还是纳罕,此时方才明白过来,暗笑了几声,这才埋怨道,“是啊,说走就走——便是不愿派师兄来,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王盼盼问道,“他突然显化过来做什么?刚才舟头灵压起伏不定,吓得我不敢窥视,你倒是仗着东华镇压,安然无恙,天知道我们这些做随从的有多害怕呢。”
她自问自的,阮慈也自说自的,“哼,师兄不来,难道我就没人央求了么?”
她已得到真人默许,自然盘算着大闹一场,在心中拨弄着与瞿昙越的因果联系,直到对方传来肯定答复,这才喜笑颜开,坐到镜前,翻出一柄玉梳,问王盼盼,“你说我以后梳个什么发式好,总之我再不要梳双鬟了。”
她自来对这些簪环脂粉并不如何在意,因以前在宋国年岁尚幼,总是梳着双鬟,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来为其簪钗,如今五十多岁了,形容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常以双鬟示人,只是被王真人取笑之后,便暗下决心,再不梳这个发式了。仓促间也不知要换个什么样的好,对镜梳了几下头发,望着水镜中的自己,突地摸着脸颊,‘咦’了一声,转头问王盼盼。“盼盼——你有没有觉得,我不知什么时候好像长大了一点。”
王盼盼口中滔滔不绝的问句逐渐停了,绿幽幽的猫眼望着阮慈,瞳孔从两枚弹珠变成了两条线,又慢慢地圆了回来。它跳到梳妆台边,舔了舔爪子,轻声说,“你……你长大不也很正常么?你三十二岁才筑基,只是因为剑气淬体,身躯成长得缓慢些,这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如今长个一岁半岁的,有、有什么稀奇?”
阮慈瞥她一眼,笑道,“你怎么结结巴巴的?”
她已翻出一枚玉简,按在额前寻找发式,口中随意道,“是这个样子的么?说起来,容姐筑基年岁要比我更长,但看着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她在那处秘境一定得到了什么机缘,长得要比平常人慢些,但又要比我快些——我记得南株洲她被接回来的时候,看着还不是如今这么漂亮的样子。”
王盼盼又开始舔爪子,“或许是她服了驻颜丹呢,不过你也别问她这个,免得她害羞。”
服用驻颜丹有什么可害羞的?阮慈心下不解,但分神看书,也就随口应了一句。王盼盼舔够了爪子,在桌上踏了两下子,又伸了个懒腰,方才恢复平静,重新卧了下来,猫眼瞟了阮慈一眼,缓缓眯起,轻轻嘟囔了一句,“果然是姐妹……真都怪得很……”
它不敢再说什么了,眯着眼又假寐了起来。
第120章 一子破局
翌日起来,阮慈果然吩咐虎仆往金波宗山门缓缓驶去,此时距离那少年文士陨落已有数个时辰,按说金波宗方面应已收到消息,弟子魂灯逐一熄灭,还是在绿玉明堂这样家门口的地方,宗门怎都该派长老出来查看一番,若是性急些的元婴真人,少年文士前脚陨落,后脚怕是就要飞遁至此。正是因为金波宗到如今都没有反应,阮慈才肯定宗门内已是知悉内情,并拟订了对策,只等她到金波宗山门,又有一场好戏开演。
有王真人遮护,阮慈没什么好怕的,一路和虎仆闲谈,问些金波宗的事情,中央洲陆门派众多,以前阮慈对这些宗门底里并不太感兴趣,但如今修为见长,神念中可以同时思量的事情越来越多,也渐渐意识到这些知识并非一无所用,只能扰人清修,人在世上,定然要产生因果,这些事知道得多了也并非坏事。
虎仆才是金丹修为,乃是王真人点化紫虚天之后,在紫虚天内化生的妖兽,对金波宗的往事并不知情。王盼盼又历来对从前的事情含糊不清,尤其是三千年前,那正是谢燕还叛离上清门前后,在虎仆等人跟前,她便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倒是天录虽然才刚五十岁,但却十分博学,脆生生地说道,“金波宗三千年前才刚立宗不久,还未定下山门,大长老也才是元婴后期修为,正欲觅一处福地立下山门,更要借助这开辟一宗的气运成就洞天。恰好当时,谢孽叛门,掌门一脉势弱,当时在金波宗山门附近的是另一个茂宗,名唤玉羽宗,一向和掌门交好。玉羽宗内许多弟子都是王、谢两族所出,也因此,蛰龙欧阳真人和纯阳徐真人都疑心玉羽宗藏匿谢孽,几番前去盘查。”
“宗门气运,怎禁得起上宗这样频繁侵扰?玉羽宗从此气运大衰,不过两百年不到,门中唯一一位洞天真人合道不成,沦为道奴,金波宗大长老庞真人便乘势与玉羽宗挑起争端,当时主人尚未成就洞天,掌门一脉只有大老爷和掌门真人,门中诸多洞天,都对掌门不满。上清门没有出面,庞真人便将玉羽宗逐出中央洲陆,自己乘势成就洞天,亦是如今金波宗唯一一位洞天真人。不过,这位真人是下法成就,只能供养一个洞天,因此金波宗三千年来,也没甚么动静,只是安心经营玉羽宗原有的土地。”
天录说起往事来,是绝不会避讳什么的,仿佛照本宣科一般,毫无感情地念诵起这段血雨腥风的历史,其中真不知是藏了多少弟子的性命。众人都不由听得住了,阮慈心中亦是明白为什么王真人依旧嘱咐她去往山门,更让她随心而为。她不由暗骂自己粗疏,若是早知金波宗的背景,又何须揣测王真人的立场,只需将如今门内大势一算,便知今番她偶然意动出门,便正是应了掌门一脉崛起之势,途中有变,则是乘势劫起,而诸方反应,都是应劫而行。甚至也许阮容十三年后将往寒水泽这一行,也是劫中的一处伏笔。
若是往日,掌门一脉师徒三人将她当做棋子,这里摆布来,那里落下去,不知乘势夺得多少好处,而她却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阮慈想到这里,心中定然不会开心。但经王真人昨日为她衍化因果劫数,此时她心中已不那样介怀,对金波宗一行更是坦然面对,仍命法舟缓缓前行,又过了数日,只觉得冥冥中和瞿昙越那因果之线,感应逐渐清晰,知他已快到左近,必不会错过这出好戏,这才命虎仆略微加快车速,往金波宗山门前投下了拜山书。
凡是宗门,都要设有护山大阵,还有那知客弟子,若是友人来访,元婴以上的高修且不说了,神念中都能互相感应,便是本尊正在闭关,化身相会也不是难事,金丹修士也可以飞剑传书,预先约定大致日期;筑基修士又是不同,因寿数有限,若是宗门相距太远,几乎无法来往,便是如同阮慈、李平彦这般,事前也要差人送信,知道对方没有闭关,也未曾外出游历,这才前来拜访。因此金波宗自然知道阮慈此来是找李平彦做客,那鲛姬递上拜山书之后,不多久,便有知客弟子前来送上令牌,又亲自陪着阮慈一行人穿过大阵,飞入山门之内。
茂宗山门,自然没有紫金山那般浩瀚气象,但门内亦是奇花异草、飞山叠泉,说不尽的仙家气象。那知客将众人引过数道禁制,落入一座飞峰之前,这飞峰自然又有小阵遮护,知客叩响山脚处一面铜鼓,不多久,李平彦便从山中飞出,笑道,“恭迎贵客——惭愧、惭愧,我却没有这许多仆僮跟随。”
阮慈已从舟中飞出,换成金波宗自己的穿渡法器,见李平彦一如既往,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上前笑道,“李师兄,你晓得的,还不都是家里长辈要讲究气派。”
李平彦摇头叹道,“回到家里就是这样,这样那样的事,总没有出门自在。”
两人的态度,已隐约从话中露出,阮慈担心去了七八分,和李平彦一道飞上峰头,这飞峰颇是嶙峋瘦峻,李平彦将众人带到一处灵气满溢的山谷之中,遣了仆僮送上灵果招待,又对天录等人客气道,“寒舍简薄,未能招待周全,还请诸位海涵。”
虎仆笑道,“我等随小姐前来,哪敢挑剔什么,郎君且去招待小姐,我等有一处立锥之地便足以。”
李平彦的仆僮和阮慈那几个一般都是炼气期,除了王盼盼藏入灵兽袋内,虎仆、天录等人却也与这几个炼气期弟子相谈甚欢。李平彦和阮慈自在山间叙话,李平彦笑道,“慈师妹,别看了,不该和你碰面的人都被迁走了,此刻我们宗内并没有人会冲出来要杀了你这个小魔女的。”
阮慈有些惊讶,“噢?全都送走了?你那师弟的从人呢?——若是要寻仇的人都被送走了,那你师父岂不是也……”
李平彦道,“我恩师出门游历已有百余年了,不瞒你说,连我都未曾见过恩师真身,当日拜入门下时,恩师还在中央洲陆南部,因此还有一尊筑基期化身在宗内,可以指点我等弟子修行,我筑基之后,恩师说他真身遇有机缘,要往北面一处秘境一探究竟,要全力应对,因此那化身也逐渐失去灵性。近数十年,竟是未得什么指教,我们这一脉有事多数是寻师尊的同脉师兄弟刘师伯做主。”
阮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般内情,不免大感荒谬,细思之下又颇为合理,元婴真人出外寻找机缘、闭关突破境界,多数都是以百年计,而膝下弟子势必会陨落许多,若是自己不在宗内便不收弟子,闭上两次关,说不定亲传弟子都死完了,在宗内更是耳目闭塞,哪怕是为了干涉下境修士因果,也多数都要设法将自身势力维持在某个程度。
她用了一口茶,不由道,“那若是你折损在恒泽天内,可就是从生到死,都未见过师父了。”
“可不是,就说我那师弟,被收入门中,也不过就见了两次恩师化身,便已中途陨落。”李平彦提到那红衣少年,态度颇是坦然,不无为他惋惜之意,但悲伤之情不浓,只叹道,“箫师弟也去了,我们这一代前后拜入恩师膝下的三人,如今只剩我一个,其余师兄师姐,不是闭关,就是外出寻药,多年未归,我倒像是我们这一脉的独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