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师弟正是在黄首山中陨落,当时李平彦心情沉郁了数日,看来二人的感情要比他和那红衣少年更深厚,阮慈道,“李师兄好似更疼箫师弟一些。”
李平彦点头道,“我和箫师弟一向互相扶持,虽说是同时入门,但我痴长几岁,便如同他的兄长一般。”
他沉沉叹了口气,方才续道,“至于沉师弟,他性情跳脱,恩师不在,师兄师姐也不曾管束于他,倒是更亲近刘师伯一些。刘师伯前些年把我从恒泽天带回来,也出门去了,他便更是飞扬跋扈,每日里在许多外务上用心。”
若说黄首山、恒泽天一行太过凶险,并不适合带上红衣少年,绿玉明堂这般所在,如不是遇到九婴妖蛇,可以说是再安全不过,但李平彦带师弟们出来历练,也不见红衣少年身影。且那红衣少年竟不知李平彦与阮慈交好一事,可见双方关系是何等疏远。
只是如今沉师弟已死,李平彦不欲贬损太过,只好含蓄道来,但阮慈已是明白其意:恩师久久不归,同门师兄修为也只高出一些,怎及得少年文士那般的上境修士照顾周全,便是手掌缝漏下一些,也足以省却数年苦修。况且沉师弟和李平彦这般的宗门骄子毕竟是师兄弟,众人怎都要看在李平彦份上对他客气一些,因此就养成沉师弟这般急切少思,急于出头表现,以期换取长上恩泽的性格来,靠这些提升修为,不必出门寻药,已是修炼到了筑基期中。没有师长筹谋,也就不曾外出办差,根本不知世间险恶。这般修士,中道夭折实在太正常不过,所差者只是死在哪一日而已。
最终,他死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明里暗里养了这些年,倒也还给幕后主使者一个满意结果。阮慈心中也是暗叹:一般是师长外出,无人看顾,但李平彦就能凭自身拿到恒泽天历练之机,又和孟令月这般受宠的核心弟子来往,结交的多是自己这些盛宗弟子。中央洲陆这极其严酷的环境之下,俊才庸才,真是有天壤之别。
此时李平彦的态度,阮慈已是尽知,李平彦虽然看似方正冲和,但绝非迂腐之辈,更不至于不晓得为自己打算。这沉师弟乃是门中博弈的棋子,幕后下棋人对李平彦也没什么好意,这点两人都是清楚。不过金波宗也有洞天坐镇,许多话阮慈并不想说得太清楚,亦要照顾李平彦颜面,不好将她杀人的事详细说来,心中暗忖道,“若按李师兄所说,其实沉师弟本也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下棋人可能没想到我杀得这么快,这么狠,也没想到恩师让我带了虎伯来。没有虎伯坐镇,旁人打不过少年文士,我多数还是要把人放回来的。”
到那时,双方结下梁子,沉师弟心中自然记恨阮慈,此时下棋人则可以多方提升沉师弟修为,甚至令其早李平彦一步结丹,这样待李平彦师尊回山,便需要在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弟子中择选,他选择哪个弟子培养,便说明自身倾向哪方势力。若是只有李平彦一个有出息的弟子,其又和阮慈交好,在本身没有什么倾向,提升修为甚至晋升洞天又需要有人帮忙的时候,顺势倒向紫虚天也就自然而然了。
阮慈从这一步倒推想来,李平彦师尊一系恐怕便是并未攀附上清门徐、丽两大真人的中立派,也因此才值得紫虚天布子争取。从李平彦的经历也可窥见端倪,这一代弟子入门,师兄师姐竟无一人看顾后进,可见这一脉人才的确有些凋零,本脉弟子,只因和盛宗弟子一次偶然的因果牵连,便沦为争斗工具。那沉师弟若是没有死,将来修行途中,说不定还会被数次摆布着和阮慈加深仇怨,令双方更加不可调和,以便令此脉更加分裂。
这本是个周密阳谋,但阮慈居然带了虎仆出门,足以压制少年文士,且心狠手辣,为了一头飞熊,在争端开始便连杀九人,此事怕是大出下棋人意料,阮慈想到这点,不免甜甜一笑,也就不再提沉师弟什么,和李平彦闲话道,“李师兄再过一些时日,也要出门寻找外药了吧?若是那数十年内,你师父回来门内,又匆匆离去,岂不是更错过了?”
修士从筑基晋升金丹,也需要外药相合,阮慈不知金波宗是什么规矩,门内是否供给外药,因此有这一问。李平彦也道,“按说是该,我筑基六层将满,寿限也还较远,若是机会合适,一边游历一边修行,将三味外药寻来,差不多也该八层圆满,可以准备结丹了。”
看来过去二十年内,他亦是进益非凡,已开始为结丹诸事准备,阮慈也不吃惊,其实她此来亦携有一样结丹外药,打算当做请李平彦办事的报酬,正要和李平彦提起,李平彦又道,“不过前几日,掌门送来消息,让我在山中专心修行,无事不要外出,结丹外药他自然会为我送来。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复掌门师伯的好意。”
阮慈寻思片刻,也是笑道,“这或许是掌门给你的补偿吧,看来,掌门性子柔和,不欲扩大争执,我不懂事,在绿玉明堂大大胡闹一番,他也不以为忤,反倒是知道李师兄受了委屈。”
李平彦微微一笑,道,“不错,掌门最是息事宁人的性子,此番下令搬迁少许门人,也有厚赏赐下。不偏不倚,令人心中很是感念佩服。”
阮慈哈哈大笑,掏出一个乾坤囊递给李平彦,道,“掌门这般大方,手中就是有多少宝材都要赏完了,若是给你寻那些宝药时,只寻到品质中等的,又该怎么办?结丹外药,品质更是重中之重——虽然也未必如此,但准备得更周全一些也好,我这有一样无尽风,乃是修士结丹常用的宝药,我恩师最疼宠我,给了我许多,我分师兄一些,师兄若是用得上那是最好,若用不上,也可和旁人淘换一些好物来。”
其实李平彦的意思,只从他不太愿意听从掌门安排,就可见已很明显,阮慈这话说得已经是过分直白了,金波掌门自然是大长老腹心弟子,他们就在大长老左近,阮慈还敢这样编排掌门,可见盛宗弟子是何等骄狂。
李平彦眉毛微扬,也不客气,接过乾坤囊丢入袖中,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慈师妹突然登门造访,又以美物赠我,想来必有差遣。”
阮慈道,“我此来是有两件事和你说,第一件便是僧秀道友,那一日从恒泽天出来,我本来要请师兄带我去寻无垢宗的高僧,把他交还。但还没来得及,便出了那可怖变化,后来我将他安置在我们上清门客舍之中,二十年了毫无动静,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两人不禁都是有些黯然,李平彦道,“你是想着托我送还给无垢宗么?若我出门寻药,倒是顺路。”
阮慈本是做此打算,才把僧秀带出,但此时生出这许多变化,李平彦是否出门已成悬念,便暂且未将僧秀交接,李平彦又问第二件事是什么,阮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今晚要去见个朋友,等我见完了再和你说。”
她来寻李平彦做客,门中自然安排客舍,否则李平彦一个筑基弟子,洞府也接待不了这许多金丹客人,若是真让虎仆等风餐露宿,金波宗势必沦为笑柄。因此和李平彦聊了半晌,还是回到尽善尽美的下处歇息。阮慈在静室内稍微休憩几个时辰,只觉心中感应越盛,便携了虎仆飞出山门,吩咐道,“虎伯,你在阵前等我。”
她立在半空之中,风过鬓鬟,吹起铃佩叮当,袍袖飘拂,凌然欲仙,在风露中站了一会,蓦地露出笑靥,回头叫道,“官人,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瞿昙越轻摇羽扇,从虚空中走了出来,笑道,“咦,二十年不见,我娘子长大了些——这飞仙髻梳得极好看。”
他似是十分惊喜,眉宇间更增殊色,柔情绵绵,挽着阮慈往山间走去,“走,我们去瞧瞧你在翼云渡口心心念念的黑白飞熊。”
第121章 夫妻夜话
阮慈现在最怕听人说起黑白飞熊四个字,她亦是在心中暗自反省,是否平日里表现得太过无情,难有欢喜物事,以至于众人都拿飞熊为饵前来钓她。她暗下决心,要将潘檀若抓来问问,为什么把她的事情拿出去做谈资,若是明知对方心存歹意,却还售她喜好,那阮慈已经杀了九人,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快别提了。”她把瞿昙越拉到山间峰头坐好,将这几日发生的龃龉如数说出,只隐去王真人有关的隐私,气鼓鼓地道,“你说这多可恨,想要对付我,不如直接上门搦战,只在背后玩这些鬼蜮伎俩,要不是有李师兄在,金波宗这宗门在我心里真是一个好人没有,不是没脑子,就是没气魄,现在连胆量都没有,真叫人好生看不起。”
瞿昙越听得啼笑皆非,作势要捏阮慈鼻子,被她一闪躲了过去,他笑道,“娘子,莫怪官人摆出夫君架子,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讨厌这宗门,将来等你有了本事,将这宗门上下杀得满门不剩、道统断绝,那也是你的本事,但在一切成真以前,又何必坐在人家山门旁边,说这些话呢?”
阮慈在宝云海遇险,王真人都能转眼化现到她身边,洞天真人的感应能有多么广大,便可见得一斑,瞿昙越并非真身来此,照旧是个筑基期的化身,阮慈这样坐在山门旁骂金波宗,摆明了是骂给金波宗大长老听的,她有王真人遮护,不会有事,瞿昙越却是圆滑得很,没有跟着附和,还反过来规劝阮慈,阮慈托着腮点了他几下,故意坐开了一些,以示对瞿昙越表态的不满。瞿昙越笑嘻嘻的,阮慈挪开一点,他便跟着坐过来一点,不过倒是不曾碰她,而是弯腰查看阮慈脸色,“生气了?”
阮慈道,“哼,你又怎么知道我将来不会把金波宗道统灭了呢?我生气啦,不想理你了。”
瞿昙越很是委屈,为自己辩解道,“将来若有这一日,我自然助你,但没有动手之前,谨慎些又有什么错呢?”
他在阮慈跟前,从来没什么身段,好言哄了阮慈一会,阮慈这才略略消气,但仍是有些小性子,抱着膝盖沉声说道,“除非你帮我办一件事,我才不生气,否则我便要休夫,聘礼也还给你,不要了。”
说着,便将那灵华玉璧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要还给瞿昙越,瞿昙越忙道,“你要我助你,我自然心甘情愿,又何须如此?唉,怎么越是长大,越是刁蛮,将来等你长到十九、二十模样,那还怎么伺候?”
阮慈这次出山,本不想叫瞿昙越过来,他才被上清门逐走不久,恐怕这次过来,王真人不悦,要折损一个化身在这里。但前几日与王真人在舟中说到最后,便知道恩师已是默许她的谋划,只是此事由吕黄宁出面也许不太妥当,按王真人意思,她应该是来找瞿昙越。
现在瞿昙越已有一半答应了她,阮慈便转怒为喜,笑道,“好罢,我想叫你为我找一个人,然后杀了他,官人啊,这可是我第一次求你,你就答应我了罢。”
瞿昙越端详她片刻,竟是谨慎起来,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试探着问道,“你要杀的是——”
阮慈道,“你已听我说了事情经过了,那些人想算计我,个个都是有份,陈师弟动手,那个金丹修士谋划,还有些弟子在旁看着拍手叫好,这些人我全都杀了,怎能放过幕后主谋?便只是因为我现在还是筑基,恩师也没给我派出元婴侍从,就要装聋作哑到底么?”
“上境修士在背后稍一动念,便自有下境修士前去奔忙行走,便是事败,我也最多只能杀了出头做事的人,他依旧可以坐在幕后布下另一个棋局?听起来好高高在上,可我心里也没觉得元婴修士有什么不能杀的,这人既然对付我,那我便一定要杀了他。——官人,你一向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李师兄修为低微,师长都不在宗内,此时不适合出面打探消息,你便让秀奴、丽奴出些小虫子,为我找到这个人,顺手便杀了他,将来等我入了元婴,你想杀谁,我再还你两次,你说好不好?”
阮慈想了想,又比了个三字,“罢了,好几百年呢,利息还是多算些,等我元婴之后,为你出手三次,不过你要杀的人不能讨我的喜欢,若是令我喜欢,我便不杀了,若是杀了他对我有害,那也是不作数的。”
自她和瞿昙越相识以来,瞿昙越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便是在南株洲新房,被她渡入剑气之前,也一样是审时度势,未有一刻失去冷静。但此时他竟说不出话来,默默望着阮慈,过了许久才道,“娘子……不过是一个茂宗元婴,我倒也没看在眼里,但你想过没有,若是这元婴依旧不是主使之人,而是为人办事,背后乃是金波宗大长老——”
阮慈不假思索地道,“不过是洞天真人,难道就杀不死么?若是如此,我自然回山请恩师为我做主,我恩师也还有师兄、老师,都是洞天修士,金波宗的靠山不过是徐真人和丽真人,只需要掌门真人和楚师祖敌住这两位真人,我恩师自然能在顷刻之间,将金波宗覆灭,把那位大长老的洞天气运全数掠夺。”
她一语发出,天时似有感应,金波宗方向传来一股低沉不悦之意,却转瞬间被阮慈身后上清门方向的沛然法力击退,两大修士法力一触即收,余波却在空中卷起浓黑风暴,狂风吹拂而过,几乎将四周草木摧折,不过这等级的余波,对阮慈、瞿昙越二人倒还不算什么,两人四周仿佛被无形屏障护住,只在星光之下,悠然望着这千山万水,因洞天修士一念而波动激荡的雄壮一幕。
瞿昙越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又一一在问出口以前想到了答案,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我说呢,二十年来,玄魄门势力连翼云渡口都无法靠近,今日我怎么来得这般轻易,原来你们师徒倒是早想好了,秀奴、丽奴在比元山饱餐一顿,最后却要我来付账。”
阮慈笑道,“还不是你多疑?你也知道,你能来这里,自然是恩师默许,我难道会真的违背恩师心意做事么?”
思及自己一言一行,始终要受人制约,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方才问道,“喂,你说话呀,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自然去寻别人。”
瞿昙越敏感地问,“除了我,你又在哪里认识了甚么有本事的朋友?”
阮慈眨眼笑道,“我不认识,但我姐姐呢?我姐姐是东华剑使,又是掌门高徒,门下元婴不知凡几,我师尊不愿惯着我的脾气,可我姐姐是最宠我的,旁人便是看在她剑使的面子上,也会答允她的——便是官人你,当时不也因为剑使,才抢了我来做娘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