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真人举起玉笔,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一下,落下一点朱砂,笑道,“你看什么呢?便是我性情好,也万没有容你这般失礼的道理,你已比我那几个弟子要失礼太多了。”
阮慈一摸鼻子,见指尖殷红,这还得了?又是好一阵撒娇发痴,倒在地上便不肯起来,说自己已是被这朱砂点出重伤,非得要王真人给她说故事才能好。王真人啼笑皆非,伸手一挥,自有一股柔力将阮慈扶起,无奈道,“你要听什么,我何曾不肯告诉你?”
阮慈也是噗嗤一笑,想要和以往一样,伏在王真人膝上,却又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自在,便侧坐在脚踏上,伏在王真人身侧,仰头问道,“那你便说说你那几个弟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有没有我好,你又是怎么收下他们的呢?”
王真人垂目望着阮慈,神色有些淡淡,正因他对弟子十分纵容,这般神色才最惹人心悸,阮慈心中也是一惊,暗道,“该不会是生气了罢?果然还不该问此事么?”
但此时的王真人,对弟子终究是极其纵容的,长指在空中轻轻一揩,虚虚拭去阮慈鼻头红迹,这才和声说道,“这又该是从哪里说起好呢?”
第233章 僭越心思
数千年前,上清门紫精山内,金枰玉真天、大日龙华天气势何等繁盛?楚大长老初初传位给林真人,又破例收下王胜遇这位关门弟子,不过是数百年内,王胜遇与掌门膝下的谢燕还便都到了结丹关头。
这两人乃是同年入门,本来也是中表之亲,又都是筑基九层,天赋之厚在门中也是有数。也正因如此,定然是竞争十大弟子的对手,要知道宗门内气运本就有限,掌门刚成就洞天不久,楚真人一脉的气势底蕴,也很难在数千年内连着培养两名洞天真人。
正因如此,王谢双子自从筑基以来,便知道双方虽然自小相识,深情厚谊,但也终有一日是道途上的对手。当时的琅嬛周天还未曾如此时一般风起云涌,二人在功勋上不相上下,那么自然要在别处取胜,且不说门外相识的友朋,投靠的客卿,结丹之后,两人便不约而同开始物色弟子,以为道途助力。
王真人所收的数名弟子,便是在百年间陆续入门的,大弟子便是吕黄宁,他是王真人在域外历险时带回的部族之子,那部族不属于任何一个洲陆,乃是在迷踪海内天然生成的小岛,灵炁极为贫瘠,修士最高也只能修到筑基,周遭环境又极为险恶,更无甚出产,连商船都不会停靠。最多只能容纳数千名土著,便是如此也要分成两个部族,一旦人口繁衍过多,便要互相攻伐,以敌人血肉为食,将人口维持在某个界限之下。吕黄宁便是在这般境况下诞生的土著幼童,年方十二,便是独自伐木造舟,往岛外驶去,即使知道风急浪高,他一个小小孩童,能平安到达下个岛屿的机会十分渺茫,但也要尝试一番,不愿永远被困在岛上。
恰好王真人那时追逐一头海兽,来到小岛之侧,将一切尽收眼底,因喜吕黄宁虽处于极贫瘠之地,茹毛饮血,却始终不坠青云之志,便做主将他收下,纳为首徒,又将那部族挪回中央洲陆。吕黄宁从此便带领吕族,尽归金枰玉真天门下,在洞天中休养生息,那些时日阮慈所见从洞天往外搬迁的楚真人眷属中,凡是人族,便多数是吕族的后代。
王真人声清辞雅,将这故事款款道来,阮慈也是不由听得入神,尤其是听到吕黄宁在那木筏之上,恰好又遇到惊涛骇浪,手扶桅杆,毅然迎向那崇山峻岭一般的大浪时,更是不由惊呼了起来,即使明知他平安无事,也是跟着悬心。待得听到吕族平安无事,搬迁到金枰玉真天内,又是笑逐颜开,因道,“怪道吕师兄可以成就元婴呢,他也是气运之子,整个吕族命运都因他扭转,只是如今他温文尔雅的样子,真看不出小时候是个话也不会说的野孩子。”
王真人望了阮慈一眼,含笑不语,阮慈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道,“小恩师和后来的大恩师比,看着和气了许多,但其实有许多性子也是一般,只是大恩师会说出口,而小恩师便含蓄了许多。”
若是换了王真人本尊到此,定然会说‘原来你也会叫人野孩子’,阮慈出身宋国,在中央洲陆修士看来,和吕黄宁出身也差不多,都是无知小童。被王真人这样讥笑也是自然,阮慈也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小恩师还是大恩师,若是本尊在此,两人便要拌上嘴了,可她也觉得唇枪舌剑十分有趣,金丹化身待人温和,却又是另一番滋味,让人很想要一再亲近。
阮慈心中缱绻不已,又有些难耐,忽然想要挨得更近一些,却又自知这般不妥,这番心思除了自己以外,不欲被任何一人知晓,也不敢和王真人说起,手指在凳面上乱画,王真人又说起自己收取其余弟子的故事,便没有吕黄宁这样仔细了,他其余弟子大多都是在绝境中救下,或是本身天资特厚之人,如二弟子、三弟子,一个是诞生时有紫光异象,还有一个是襁褓时顺水漂流,在妖族泛滥的凤阜河中漂了数千里,被王真人偶然所见,救下带回山中。还有四弟子、五弟子……在阮慈之前他收了六个弟子,个个都有故事,如今除了吕黄宁和六弟子纯郎君之外,都已不在了。
阮慈要听得其实并不是他如何收下这些弟子,而是都待这些弟子如何,是否比对阮慈更好。但此时听王真人说起,也知他收取徒弟,也是为了借徒弟气运,更进一步助自己道途前行,心下不知为何也就不再挂怀,虽然转念一想,王真人收下她自然更是有一番谋算了,但却也想道,“几个师兄都比我可怜了许多,能遇到恩师乃是幸事,恩师待他们好些也是该的,只要心里最看重我便行了。”
但王真人是否最看重她,阮慈其实丝毫把握都没有,思绪缠绵于此,又不禁生出恼恨来,王真人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下,她也是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转头看去,却见王真人垂眸凝睇着她,似笑非笑,似乎有些无奈,却也颇显怜惜,道,“你自小寄人篱下,便养成了这百般的心思,也真是古灵精怪。你要我说,我说给你听了,你却又走神。”
他语气温和,说不出是喜是怒,是埋怨还是仅仅叙述事实,又或是对她有几分纵宠,阮慈更是心痒难耐,扭了一会,还是不禁开口说道,“我是刚才又想起一事呢,我想这些识忆,都是由大恩师在我们离洲之前,借由星光递送过来的,是否是因为你若得了识忆,便已算是此刻的他,这化身之术也就不再奏效了。因此直到海上,化身之术才算是真正功成,在此之前,你都闭门不出,正是为了回避因果呼应,再度和本尊发生联系。”
王真人见她想的是道术之事,面色稍霁,笑道,“正是如此,看来你对因果、道韵都有些见解,这门秘术往简单了说,便是如此。”
若要阐述复杂之处,他此刻修为也难以做到,阮慈更不想问这个,因道,“那我就有一处不解了,小恩师这次外出,若是平安回归还好,自然回到恩师体内,此次出行的识忆也就一并带回,可若是和天录一样折损在外头了呢?识忆也会落在一桩信物之上,回到主人身边么?”
天录当时的本体信物乃是一对宝石眼眸,王真人这化身呢?阮慈的目光,不由就落到王真人腰间那半枚九霄同心佩上,她凑近了托起细看,却又没有感应到多余的因果纠缠。
王真人在她头顶轻叹一口气,道,“你是大姑娘啦。”
他又运起柔劲,将阮慈挪回原处,阮慈莫名其妙,不知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王真人也不解释,只微笑道,“天录虽和我是一种神通所化,但它历练为的是历练本身,而我此身只为此事而化,依凭的是一股清气,若是南鄞洲一行顺利,便是我折损其中也是无妨,短短识忆,带不带回去都没甚么要紧。”
阮慈问道,“这样说来,倘若恩师死在这里,那中央洲陆的大恩师便永远不知此行究竟都发生了甚么了?”
王真人垂眸凝视阮慈,缓缓道,“你自然也可告诉给他知道的。”
他眉头微蹙,似是察觉有些不对,或是因为才是金丹修为,终究要不羁一些,便问出了口道,“你想做什么?”
阮慈托腮望着王真人,摇了摇头,“现在还没想着做什么。”她和王真人此时修为相当,双方都各有底牌在手,若是她想杀了王真人也并非办不到,不过她现在的确还不想做什么,只是弄清此事,忽然又多了许多遐思而已。
她这话大有文章,王真人如何能信,见阮慈欲要回头起身,伸手微微一按,长指虚空向上推起,顶起阮慈下颚,皱眉道,“你可要仔细,既已修得感应法,便该知道有些事轻易不可为,你曾杀过楚真人一个化身,最终师父便因你而死。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阮慈其实也只是想想,并未真在策划什么,被王真人这一说,也微觉不妥,便挣扎道,“我什么也没想做呀师父!”
王真人叹道,“你这时候倒叫我师父了——看来我这徒弟运委实算不上好,将来要收的这个小弟子,比前几个竟更是不老实。”
话虽如此,但他依旧淡然,似乎未来被徒儿背叛的命运,并不能影响到此时他对几个徒弟的情感,这其中微妙之处,更显化身之术有多么玄妙。阮慈心中有一小块正在观摩神通之妙,另一部分却依旧忍不住想入非非,自从知道王真人这化身若是死在外头,本尊将对其遭遇一无所知,她便是大为心动,暗道,“恩师令我这般苦恼,我有时是很讨厌他的,倘若有一天这讨厌之情汹涌澎湃,盖过了我心中约束的藩篱,说不准我真会做出什么事呢。反正……反正要是觉得日后无颜面对本尊的话,便把化身杀了……说不准做了以后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因为一直做不了,所以才老惦记着呢。”
自从修成感应法,又有金丹护身,她便肆无忌惮地胡思乱想,尤其王真人这化身修为也不太高,阮慈更无警惕之心,猫在王真人身旁只是乱想,又想道,“嗯,此时还在迷踪海里,恩师说不定是能感受得到的,等进了南鄞洲,恩师再感应不到了,行事也就更加方便。”
其实以她为人,多数也只是想想,做是不太会做的,阮慈竟浮现此念,也可见平日里这情感令她如何烦恼了,此时她一面这样乱想,一面也是想着,“情之一字,果然最能移性,此刻之前,我都想不到自己还能泛起这样的念头来。”
偶然抬头一看王真人,却见他啼笑皆非,也正望着自己微微摇头,阮慈忽觉有些不对,垂头望去,却见王真人长指扣在九霄同心佩上,玉佩上笼罩一层清光,再看自身胸前那半枚玉佩,一样是清光莹莹,一时也是大惊,喊道,“这玉佩怎么——怎么这般欺负我——”
她全然不知九霄同心佩还有此妙用,虽是其主,却被王真人所用,窥伺自己心思,不由大为难堪,若不是才哄回玉佩不久,真要再摔一次方能解恨。忙起身叫道,“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走啦!”
正要发足逃开,却被王真人扣住腰绦,两人正是纠缠时,忽觉舟身摆荡,遁速减缓,同时甲板上传来呼叫之声,“此处就是南鄞洲吗?”
阮慈巴不得这一声儿,忙将王真人拉起,一道行出船舱,放眼望去,亦不由叹道,“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第234章 珠联璧合
“大好山河,竟残破至此!昔日那些洞天真人如何忍得?”
却说那一气云帆遁行至此,因风力已尽,速度也是大大减缓,只在云端飘来荡去,宛若在天河中摇曳泛舟,漫无目的地胡乱前行,众人都来到甲板之上,俯瞰着南鄞洲景象时,亦不止阮慈一人发出叹息之声,只见云下那片大洲,便如同在迷踪海中一般,四处都是黑黝黝的空间裂缝纵横其中,便仿佛一幅山清水秀的优美画卷被粗暴地撕裂成了若干份,还有许多纸屑在一旁飘飞,甚至还有亭台楼阁,被撕裂成两半,可以觑见其中被分做几块的家具,数千年后犹自是鲜艳如新,但其中却已是空荡荡的,没有了人气,便连尸首都不复存,感应中连一丝生机都没有,只有那黯淡至极,不断崩坏的气息。
阮慈曾在阿育王境中见过类似景象,阿育王境中所有小星,都是被他吞噬的大天所化,不论亭台楼阁多么精美,小星上总是空荡荡的,没有丝毫人气。但南鄞洲又多了一丝凄迷怨气,仿佛是洲陆精魂也不甘自己被强行打到陆沉,像她这样感应极为敏锐的修士,立刻就能感受到这些破碎浮岛上传来的敌意,种十六道,“我们取了那海蛇的血引路,虽然来到此处,但也引动了此处的残留怨念,这些怨念知道我们是中央洲陆来客,对我们敌意很深呢。”
他一双眼似乎是看着阮容,又似乎是往上翻着,睥睨着道,“倘若我对神念没有什么特殊法宝可以防护,便一定要处处小心了,这种怨念可不是有些什么天赋神通便能小瞧的。”
阮容和他,乃是寒雨泽变化之机,两人都是非来不可,但阮容才刚晋级金丹没有多久,修为自然不如旁人,她自己听了还未能如何,阮慈倒是十分当真,深以为然道,“容姐还是小心则个,你便多随着种道友,他感应精深,若有什么念力精魂来袭,也可提醒你早做防备。”
这痴怨贪嗔之念,若是足够庞大,在虚数中形成风暴,也是可以反过来影响到实数的,众人都曾在典籍中读过‘念兽’,这种念力凝结的精怪野兽,和所有妖修不同,一旦诞生,便深通人性,极是狡诈,而且不择手段,一心只以让自己诞生的怨念为重。此地若有念兽,那必定是以向中央洲陆修士复仇为主,会否为此和大玉修士合作,还很难说。
不仅阮容,仲无量等人也露出慎重神色,流明殿一位马姓儒生当即抛出经卷,将自己遮护其中,喝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他声化金字,每一字都在自己头顶叠加落下,周身金光闪闪,顿时多了一分坚不可摧的味道,阮慈也曾在寒雨泽见过他一面,心道,“流明殿的人倒是稳重,不过也太胆小了些,还没进去呢,这就用了这么厉害的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