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黄宁叹道,“或许他们会觉得自己占了大义,或许也会觉得谢孽作为也是出于无奈,自己是心甘情愿云云,但元婴修士要对付金丹修士,手段是何等繁多隐秘?想要引导他们心中的想法,又岂是难事?谢孽此举,以大欺小,令人不齿,但却又的确是她会做出来的事,她这个人一向便是如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谢燕还行事确然如此,阮慈低头用茶,不予置评,吕黄宁所知也是有限,便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回关隘,道,“这关隘看似没有规律,实则却依旧是心中所想的委婉映射,以我来看,可以说是修士对自身憾恨执著无意识的抉择。譬如有些修士,情难便是关隘,自是心中对情情爱爱多有不喜,只觉得妨碍其追寻大道,越是这般在意,却反而越是容易无形中招惹情难,成为自身关隘。”
“反倒是有些修士,泰然处之,那么情难便只是情难而已,乃是修行路上常见的灾劫,渡或不渡,何时渡,怎么渡,那都全看自己。不像是那些要渡情关的修士,有些可真是为难极了,譬如我从前认识的一位故人,他一向倾慕青莲剑宗大师姐袁仙子,渡情关便是要和袁仙子两情相悦、长相厮守,甚至生儿育女,转为‘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方才能渡此情关。但袁仙子道心如海,不起尘念,性格冷傲至极,和他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你说若是他又该如何去圆满这关隘呢?”
阮慈也不由听得入港,忙问道,“那最后如何收场?”
吕黄宁淡然道,“他为此只能煞费苦心,以绝大代价去九幽谷寻来一枚情种,但还未来得及施展,便被袁仙子寻到山门,一剑杀了。”
阮慈万没想到是这个结局,不由大吃一惊,仔细寻思,却又再合理不过。此事对袁仙子完全是无妄之灾,其师长定然有所点拨,袁仙子又怎会坐等他施展手段,以琅嬛周天一向的作风,一剑斩下便是最合适的结果。
不由又道,“师兄你那朋友定非高门弟子。”
吕黄宁叹道,“又何尝不是?倘若他筑基九层,有洞天之望,或许都不是这个结果。但此事也不好说,还要看袁仙子是怎么想,她若不情愿,照旧还是要打,只不过这一战便会热闹很多了。周天中往往有许多纷争,便和这金丹关隘有关,仔细想来,令人战栗。低辈修士的命运,也不过是大能推动气运、点拨风云的一念之间。”
他这一言大是玄妙,但阮慈听了却觉得很有道理,金丹关隘看似是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但越是这样的关卡,便越容易在背后做些手脚,道祖、道奴,还有那些精通大道规则的洞天,都可能在其中推波助澜。修士若是有心大道,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圆满关隘,这也是大能修士操纵低辈修士最直接最粗暴的手段。若果种十六在金丹关隘圆满之前,便已得知真相,又被洞阳道祖视为眼中钉,那么最简单的办法自然就是为他寻一个无法完成的关隘,他将永远没有成就上境的可能。
如此来看,周天大劫之事的确只能在元婴修士中流传,阮慈越来越感到许多从前的疑惑,如今看来都深有道理。而她也渐渐明白自己为何迟迟未能感应到关隘——这关隘若非是受到触动,从自己心中自然浮现,便是有大能在其后推动,但她是未来道祖,琅嬛周天中恐怕没有任何存在能插手她的道途关隘,有能力做到的几位庇护道祖似又都无意出手,因此她只往自己心中去寻便可。
再这样想,自己一直以来都念兹在兹,十分在意的心结都有什么,不知不觉,便已陷入沉思,多少往事都从心中流过,暗想道,“若说心结,多和未知有关,想要弄明白我身上的宿命与隐秘,这应该算是最重的心结了,但此事牵扯甚广,只怕也不能做结婴关隘罢,贯穿两大宇宙的线索,哪里是金丹能承接得住的……”
正是这样想着,心头突地一动,只觉得玉池之中,隆隆震动,缓缓升起了一条拦江铁锁,环绕湖心道基,阮慈将神念沉入,也是微微点头——
她这三大关隘的第一关,不难不易,倒和她想得也差不离,不必将所有隐秘全都勘破,只是要将谢燕还破门而去的来龙去脉,全都分辨明白。
第280章 庶务乏人
欲要分辨此事,对其余人来说只怕也是难如登天,毕竟谢燕还已经远扬天外,去做她心中那件能够扭转乾坤,破除周天劫数的大事,而其余人最多只知道一鳞半爪,便是林掌门、魔主,也很难说对来龙去脉俱已分明。如王盼盼这般一心追随谢燕还的羽翼,只余残魂寄宿猫身,便更不用说了。想要和这些大佬见面商谈,打探当年隐秘,也不是易事,对这些大能来说,过去犹如一团迷雾,蕴含了无数可能性,由他们自身说出一个故事,便等如是在过去中做出选择,若无足够利益,怎会随意杀灭自己过去的可能?
但对阮慈来说,她有太一道祖支撑,所修《阴君意还丹歌注》便正是一本和时间大道息息相关的功法,如今金丹期之后,功法自然晋升,也能触及到更多隐秘,不像是从前那般,只能回到剑种死前一刻那样死板。在南鄞洲穿梭时空,或许便和《丹歌注》有关,因此在她心中,倒也并不发愁。
两大周天运转的轨迹,最是诡秘难测,只能说大劫最晚也不会晚于万年,但或许下一刻周天轨迹便会交织干涉,彼此吸引,开启这末日大劫。阮慈定然要在大劫开启以前修到洞天——洞天之下,连东华剑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御使,根本难以对大局做出影响,在这道祖的棋盘中,其余棋子都是浑浑噩噩,或者一无所知,或者只窥见了部分真实,唯有洞天,虽然依旧身不由己,但却还能睁开双眼,试着看一看这盘大棋的模样。
便好似大玉周天既然付出了偌大代价,将修士送到琅嬛周天内部,那么不论结果如何,气运总能支持着大玉修士来到周天本源。阮慈身后有数名道祖弈棋,不论再怎么惊险,她也会有机会在大劫以前攀临洞天,时间对太一君主来说,总是足够宽裕。不过如此一来,穿渡时空对她来说或许便是家常便饭了,阮慈修道七百年,便已是金丹后期修为,这速度简直是惊世骇俗之至,但元婴境界,多的是万把年才修到圆满的修士,而且元婴要成就洞天,所需道韵、因果、气运更是不可计数,便是南鄞洲灭洲之战恐怕也供给不足,试想若每个元婴修士都要在数千年内登临上境,一个周天哪能承受如此之多的大事件?
想要在短时间内登临上境,时空穿渡不可避免,此刻的大势推动也迟早要和阮慈有关,总不能一切都交给缘法,如此被动地等待下去,由机缘将你送回到什么时候,便回到什么时候。虽说此时还是金丹修士,但也不得不尽早筹谋,因此阮慈早有意试着寻求主动穿渡时光的手段,此事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不过还需时之灵物佐助。她早已托众友人为她收集此物,数百年下来,李平彦处也曾传来线索,如今也是多管齐下,寻来虎仆为他去金波宗联络李平彦门下,虎仆知机道,“不如老仆也传信上清行分部,为慈小姐收集时之灵物的消息?”
阮慈自无不可,对虎仆嫣然一笑,道,“还是虎伯体贴我。”
虎仆却不敢再受她尊称,忙道,“慈小姐直呼其名便可!老仆哪里当得起!”
他是王真人洞天生灵,消息自然灵通,阮慈也不再客气,又道,“我手下仆僮,七百年来换得很快,唯独一个何僮有些本事,现在还离门而去,如今捉月崖许多琐事乏人打理,我那只猫儿生性惫懒,也时而要随我出门,家里少人打理,总不是个样子,虎仆可有妙计教我?”
虎仆笑道,“确然,慈小姐修为提升之速,古往今来也是少见,在门内修持时日尚短,且一般仆僮,又跟不上小姐修为进境,也难怪有些尴尬了。并非老仆好弄权舞利,不过大凡天才弟子,多有孤高之叹,在金丹期内,每每闭关便是数百年,而仆僮入门之后,倘若资质平庸,无法筑基,甚至终生都可能不见主人面,便是少有机缘者,筑基之后金丹无望,也可能只是一两次闭关,便要告老归去,虽然这些仆僮在九国生儿育女,留下一脉传承,也可为主人的助力、支撑,但终究是少了一人镇守洞府,为小姐出谋划策,把总诸事,长此以往的确不是办法。”
阮慈见他说得恰当,也不由点头称是,按道理说来,她这个修为的弟子,门下已有数支能为自己办事的力量,一是所收的仆僮美姬,二是收的弟子门人,三是门外攀附的茂宗、平宗弟子,她自己的人际往来是一回事,这些附庸势力的栽培、打理,最好是有个心腹为她料理。也只有这样,门内交办一些棘手差事的时候,才不至于临阵抓瞎。现在她刚入门时所收的那些仆僮,除了一个何僮以外,其余已经纷纷故去,算来阮慈只是见了十多面而已,至于王盼盼,阮慈和谢燕还的关系越来越复杂,从前修为低微时,由她打理琐事也无甚妨碍,现下和紫虚天来往频仍,便觉她露面到底不便。而且猫儿做事,十分随心所欲,也不是总管庶务的好人选。
虎仆道,“其实这倒也不是小姐独一无二的烦恼,大多金丹修士都有此难,晋入元婴之后,反倒好些了,一来门内会拨给金丹期的外门弟子作为家臣,二来自身也可拟化分身,从容培养藩属。在此以前,只能各自设法。如小姐这般拜在洞天门下,倒是便宜,那强盛真人,洞天内繁衍的种族数不胜数,金丹、元婴俱都不在话下,也有些真人恩宠弟子,派出元婴仆从随身庇护指点,如此自无仆僮递嬗之虞,便是金丹妖仆,寿元也远远较人修绵长,还有些门人诸多的真人,在洞天中专设一族,只以寿元、心智见长,战力较为平庸的类人之妖,为弟子护道,只需请师长下赐一名,便可万事无忧。”
阮慈听他细细道来,不觉也是兴味盎然,笑道,“妙啊,洞天真人指点弟子时间有限,这仆僮可做半师了,更能牢牢联系双方因果,也免去那些不才之事。”
她说得隐晦,虎仆却是会意,点头道,“不错,倘若此前那几位郎君小姐,是真人洞天之后所收,或许便不会发生那样的丑事。”
阮慈道,“倘若谢姐姐和恩师不是一脉相传,当也不会这样——恩师身边应当也有这样的仆僮,若非师祖暗中影响,或许早就发现端倪了。”
虎仆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阮慈察言观色,问道,“虎仆,你是师祖赐在恩师身边的么?倘若是,那边是我说错话了。”
虎仆道,“这倒不是,不过老仆也不是洞天生灵,原本在山林间修行,是主君金丹时外出游历,偶然将我收伏,跟随在主君身边时日也较为长久,侥幸得主君青眼,为他打理些许杂事。在老仆归顺之前,真人府邸内的杂事都是宁郎君、纯郎君管理,似乎并未有仆僮下赐。”
王真人金丹时起便跟随在侧,那时一切还没有发生,虎仆也是老资历了,阮慈笑道,“我就说他自小就孤拐,果然不假。”
她这般议论师长,已是十分不敬,虎仆却犹如未闻,阮慈又问道,“虎仆你跟在恩师身边这样久,可有见到……嗯……”
她想了一想,本欲问谢燕还,又或者是王真人那几位弟子,但话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又变了,“可有见到有什么人仰慕他的么?”
虎仆笑道,“仰慕?真人乃是天下佼佼者,王谢二英,并称一时。便是当日那谢孽如何风流霸唱,也难以掩去主君光辉,仰慕真人风采,想要结交的修士自然再多不过,想要报效门下的小宗弟子,更是数都数不过来,就是如今,又何曾少了半分声势?真人遭逢劫数之后,反而更上层楼,元婴数千年便一举跃升洞天,这般的速度,十数万年来也找不出第二个,若非平日谦冲自守,紫虚天早就宾客盈门啦。”
固然做仆僮的都会尽力褒扬主君,但虎仆所说也的确是实情,阮慈仔细一想,若是没有谢燕还,王真人或当可称为万年来第一人,只是谢燕还过于出众,做下的又都是震动天下的大事,才掩去了他的光彩。王真人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性子,低辈弟子或者不闻其名,但大能之间,可不会有半分轻视,那些等闲修士,想要攀龙附凤又何足为奇。
但她要问的又怎是这个,当下嘟着嘴说道,“虎仆只是和我打马虎眼,我问的是这个么?这仰慕分明不是那仰慕,我且问你,金丹修士几乎人人要渡情难,真人的情难是和哪位修士渡的,你在他身边伺候了这样久,难道竟没有一点端倪么?再说就算他心如止水,难道就没有人一缕情思萦绕,百年千年难忘?”
虎仆苦笑连连,经不住阮慈再三逼迫,方才半吐半露地道,“爱慕真人的修士,自然也不会少了,不过真人深居金枰玉真天,便是出门办差,结交了什么朋友,他精通感应法,旁人若有心思,也难瞒过。亦不愿平白沾染这等因果,因此玉真天内,虽然也有些神通广大的访客,但多数未能扰了真人情修。”
阮慈兴致盎然,缠着虎仆将那些神通广大的访客一一道来,虎仆无奈地为她盘算,果然是包容万象,甚么太微门的天才弟子,什么沧浪宗的冰霜神女,男女兼有,也俱都是一时之选,才有自信袒露胸襟,那些门第相差过大,自身天赋不如的,也只能将情意藏在心中罢了。
“然则修士择选道侣,又并非只看情意,总是彼此两利、道途相合,方才有双修之议。这些修士在主君身上能看到不少好处,但在主君心中,却并不将这些好处看在眼里。”虎仆善于揣测王真人之意,款款道,“只隐约听说主君在金丹时曾有过一名道侣,但也含含糊糊,未曾见过真人。其时为了寻觅结婴机缘,主君多数浪游在外,便是在那时度过情难,金枰玉真天门高难进,便是再多几个,我们门内也很难听说端倪。”
阮慈听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想道,“谁知道那人是否便是我呢?你们定然是不知道的。”
听说王真人有许多人倾慕,她本有些微不快,又问道,“那些仰慕者呢?现在都结婴了吗?”
虎仆叹道,“四五千年,十成里有八成都死啦。便是当日和主君同辈的天之骄子,如今成就元婴的也只有一、二成。”
遥想当年那些天才弟子的风姿,再想想今日这些天骄,亦不由令人大起岁月之感,阮慈沉默许久,方才又问道,“虎仆,那你可曾见过谢姐姐?她和恩师当年又是怎样一回事呢?”
第281章 各方表礼
谢燕还似乎是上清门讳莫如深,却又人人都绕不开的一个人物,以阮慈所见,便是秋真人门下的陈均,对她也一样十分倾慕,当日谢燕还若是将他也拉入局中,陈均固然再无结婴之望,但也或许便和王盼盼他们一般,心甘情愿地为谢燕还卖命。不过仔细想来,这也不足为奇,谢燕还背后有两大洞天真人背书,掌门一脉的支持者自然也对她另眼相看,否则陈均光是亲近谢燕还这一点,便很难从师门得到扶持,成就元婴。
如此一来,王真人在谢燕还叛门之后的尴尬处境是可以想见的,虽为楚真人门下,但他诛杀弟子,和谢燕还割席,却又并未有另一个强有力的靠山支持,只看膝下弟子寥寥,便知道不论楚真人如何两面下注,终究是重谢轻王。也不知王真人是如何在门内势力中周旋博弈,最终占据灵穴,点化洞天。想来在他道途之中,亦是不少奇遇,背后或许也有不少道祖弈棋的影子。
虎仆只是金丹修为,对其中隐秘自然一无所知,但他倒不忌讳谈起谢燕还,道,“这自然是见过的,王谢两家素来联络有亲,在门中也互相照拂。谢孽很得楚真人喜爱,时常在金枰玉真天闭关修行,凡有出关,都会来寻主君说话。元婴之后可以拟化分神,更是时常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