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孽和主君血脉相连,长相本就有几分相似,修为进境也是你追我赶,即使双方并无比较之意,但说来也巧,几乎总是同时破境,不过谢孽破境时总是异象满天,惹人注目,而主君破境却几乎没有什么动静,因此外人总是称许谢孽为上清门最出众的弟子,反倒是将主君看得略小了些。”
虎仆将往事款款谈起,云淡风轻的话声之中,不知蕴含了多少风波浪涌的往事传奇。“他们两人分头出门历练,总是拔得头筹,倘若联手,更是将太微门、青灵门两大宗门都压在脚底。此前听小姐说起,太微门种十六总是被纯阳演正天徐小姐压了一头,而福满子又被种十六压制。哼,种十六至少还想和徐小姐相争,而当日上清王谢双璧,唯独的对手就只有彼此,旁人不论是资质、禀赋还是福缘,都远非对手,根本就兴不起比较的心思,想到的未有攀附结交而已。”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话虽如此,以我看来,主君和谢孽之间却是情意深厚,绝无丝毫比较的念头。谢孽便好似悬空大日,堂堂皇皇,汲取天下景仰,她自己也十分受用。而主君本就不好虚名,最好时刻隐于幕后,谢孽也曾说过,‘你我二人互为表里,光影辉映,岂非将天下大势明暗,全都占据’?”
虎仆说到此处,也浮现出迷惘之色,喃喃道,“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这话隐隐切合了大道至理,似乎非得如此阴阳相合,才能掌握全部局势,倘若只有明,没有暗,那也是不成的。数千年过去了,每当修行遇阻时,我便常常想起这句话来。”
阮慈笑道,“这自然是大道至理,天地间任何法则都是相生相克,有了时序严格递嬗,有因必有果,有前必有后的实数,便有那混沌一团,甚么都可以打商量,随心所欲的虚数。谢姐姐占定了纯阳刚猛之道,便需要阴柔莫测的恩师弥补,若是他们两人同心同德,的确可以将气势场占据得严丝合缝,我猜他们若是联手对敌,必定是攻无不克,甚至可以越境挑战高辈修士。”
虎仆忙点头称是,又谢过阮慈指点,阮慈想到王谢两人诗酒唱和的过往,心底不禁泛起一丝酸意,明知王真人在遇到她以前自有数千年修道,不知有多少故事潜藏,细究也是无用,却仍是不禁问道,“那恩师是怎样回答的?”
虎仆张口欲言,面上却又闪过一丝困惑,他回想了一会,歉然笑道,“非是老仆有意隐瞒,或者是年岁大了,竟记不起当日主君是如何回答的了。只记得主君……”
他大概是要述说王真人的态度,但说到此处,却连王真人的态度都已忘却,虎仆显然有些不安起来,阮慈却是心中一动,宽慰虎仆道,“莫要担心,若是恩师不愿你讲,会直接给你暗示的。记不清,那便是真记不清了。”
虎仆大惑不解,奇道,“但这……这是为何?”
阮慈大有深意地道,“或许是因为过去本也就在混沌两可之中吧。”
两人便搁下此言,不再提起,虎仆想要说些谢燕还叛门前后的事儿,也谈不出甚么所以然来,毕竟这种事一定做得隐秘,万无可能大张旗鼓。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发生得很突然,只是有一天被告知这帮人破门而去。数十年后,王真人出关清理门户,自然也是孤身出门,不会携带仆僮随行,故此连小道消息也是欠奉。他只是一只虎妖,虽然颇有城府,但资质却不足够,和王盼盼相处这么久,也没有辨认出她的根脚来。
阮慈已知此事非得时间灵物不可,也并不失望,转而和虎仆商议此后捉月崖诸事,虎仆早已是成竹在胸,从容道,“凡是门内得用弟子,俱有羽翼景从,此前栗姬、何僮等人,在望月城留下数万血脉,小姐可从中挑选些合眼缘的好苗子,请真人赐下功法修行,若是懒怠走动,便由老仆代劳。这些功法不必过于高深,足够修到金丹便可,望月城中依附诸姓血脉居住的外姓,也可发下令牌,每五十年准予挑选数十弟子,在望月城别府修行,这些羽翼中择选天赋过人、秉性沉稳之辈,教晓规矩之后,再到捉月崖服役。如此一来,传承有序、选拔有法,便是到了元婴境界,也不虞无人差遣。”
“慈小姐历年来外出办差,门内多有赏赐,灵玉、外药、法器已是储藏丰裕,足够这些低辈弟子使用,还有多余可以接济外门管事,又或是外宗羽翼,小姐进境极快,这些外物已不在眼中,但有些朋友难免有龙游浅水之日,些许赠予,换来善缘,将来慈小姐若有所求,吩咐下去自然殷勤奔走,又要比托请那些与小姐旗鼓相当的天才弟子更便宜些。这些弟子固然见多识广,但也多是桀骜随意,一来一往,等消息送到时,机会往往失之交臂。倒是这些办事的干员要好用得多。”
他说得都是老成之言,阮慈也是连连点头,笑道,“一事不烦二主,我暂无在实数中收徒之意,捉月崖诸事,从此就请虎仆为我留心了。”
说着,便将早备好的一盒玉牌递过,将其中一面母牌注入己身灵炁,虎仆也当仁不让,在母牌中滴落一滴精血,满盒玉牌都微微一亮,此后这些玉牌便是捉月崖门下的信物,自然可以各分用途,或是再繁衍出其余令牌。总不会再想从前那般随意,阮慈修为精进如此,也要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既然令牌已铸,便有些章程要立了下来,虎仆随阮慈到捉月崖盘点库房,又将门内发下的月俸梳理清楚,量入为出,以此来确定门下仆僮数目,又问起阮慈结交的诸位道友,度其亲疏、身份预备表礼,阮慈道,“我结交的朋友个个都比我有钱,容姐是最富裕的,不过她有多少也不经花,我这里要为她预备一份。幼文、沈七,手中人命不知多少,杀人夺宝,他们的身家焉能少了去了?至于小苏,那是个大流氓,他光是画画儿便不知挣了多少。”
说来说去,倒是李平彦恐怕最是缺钱,虎仆因道,“那老仆便为李郎君预备得实惠些,其余人却也不可怠慢,多少总要有些表示。此外老仆记得,慈小姐还有个族兄在忘忧寺修行……”
阮慈心中也在想着阮谦,此时比之前又多了一分牵挂,是在阮谦宗门上,因忖道,“南鄞洲是佛门,无垢宗也是佛门,佛门在当今世道似乎很有几分危险,而且忘忧寺和无垢宗关系颇为密切,也不知那思潮有没有辗转影响到忘忧寺,倘若他们被卷入太微门征伐之中,那便大事不妙了,思潮征伐,一向是斩草除根。谦哥此时倘若没有结丹,倒还好些,小和尚受的影响也要小些。”
但转念一想,阮谦此时也八百多岁,他昔日元气有所亏损,寿元不会太长,如今也已过半,若是还没结丹,那结丹机会也不太大了。
一思及此,阮慈便不禁感应起阮谦来,但两人距离过于遥远,神念蔓延中,又感到中州处一片混乱,原来那一处正是太微门和无垢宗的战场。上清门和忘忧寺正在战场两侧,她便是动用九霄同心佩,也很难在如此混乱的气机中感应到阮谦近况。
“倒也该预备一些,谦哥在忘忧寺不太受重视,”阮慈计量片刻,又道,“但要去忘忧寺,便要从中州过,那处现在哪里是寻常金丹可以行走得了的?更不说筑基修士了,正好我如今无事,便由我走一趟也好。”她自然是不能让阮谦被牵扯到思潮争斗之中去。
阮慈道途,和旁人不同,她身怀宝剑,灵炁自然汇入,对灵玉需求不大,法器也有众人相赠,那征伐至宝随身携带,也只需要一些有妙用的小玩意儿而已,连外药都毋需采买,历年所得几乎全都送入库中,还有各处洞天在她结丹之后送来的赏赐。如今虽不说身家巨富,但在金丹期中也不用为资财发愁,按虎仆计算,蓄养这么一脉仆僮大有富余,不过要培养出金丹修士,至少尚需千年,这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候了,这期间倘若有什么非金丹修士不可的差事,便只能由虎仆和王盼盼亲自出面。
如此将诸事都安排停当,阮慈忽又想起一人来,对虎仆道,“我还有个好朋友,也是我的道侣,便是玄魄门的少主瞿昙越,他是元婴大修,对财货所需不多,但昔日对我十分厚待,我也不能忘恩负义,总要全了这番因果才好,你也要为他备一份礼,我之后出门去寻谦哥时,若是遇到他,便正好送去。”
虎仆不动声色,满口答应,道,“必定精心准备一份厚礼,不坠了紫虚天的名头。”
阮慈笑道,“不必了,你若送得厚了,他还要不高兴呢。他赠我那些,是要我助他成就洞天,而不是数倍还他财物,只准备得别致些便足够了。我们家底虽已比从前厚些,但也不能乱花。”
说到这里,不禁轻轻一吐舌头,“哎哟,我怎么和恩师一个样儿了?”
又想道,“我情难已开,他应该有所感应,应该不至于再避而不见了罢。不过我喜欢上了恩师,而且如今看来,未必是情淡的结局,也不知他会不会拈酸吃醋了。”
瞿昙越倘若陪她去南鄞洲,又或者再早一些出面见她,也不知在情种反噬之下,两人会有什么经历,又会对南鄞洲大局有什么影响,无论如何,机会一旦错过,便不再来,此时阮慈一缕情思紧缚王真人,对瞿昙越已是云淡风轻,不过随意一想,便拋诸脑后,数日后将虎仆备好的几份表礼装好,便去紫虚天寻王真人话别,欲要出门游历一段时日,先去九国寻沈七他们,一探黄泉瘴气,再回来休整一番,便去忘忧寺寻阮谦。
这一去,却又是耽搁了数十日,王真人这金丹化身,本就特为她所设,阮慈又已被王雀儿教晓了许多,抽空稍一钻研典籍,更已成大家,此时情之所至,无所不为,王真人虽有些为难,但也强不过她,只得从了,紫虚天内鸟语花香,说不出的风流缱绻,温柔乡里哪知岁月之长,直到虎仆将给瞿昙越、阮谦的表礼都已备好,阮慈方才依依不舍,从紫虚天飞出,往山门外去了。
第282章 又是一锁
此次出行,本为游历,自然不会前呼后拥带上太多从人,只是阮慈念着王盼盼在紫精山闲居无聊,也不能四处走动,便心念一动,传信过去让她在山外等候,王盼盼巴不得这一声儿,阮慈出了紫精山没有多久,便在一片云头看到无数白云小猫窜来窜去、各有憨态,才见到阮慈,便纷纷扑来,在她面前又化作一股清气,王盼盼从后头猛地跳到她肩上,笑道,“当真是闷死我了,这四百多年来,几乎未曾出过紫精山!”
阮慈心下微觉歉疚,因道,“你无事也不去九国玩耍,望月城那处还指着盼盼大妖怪坐镇呢。”
王盼盼道,“我才不去给你做苦工呢,我只要把捉月崖的灵鱼都吃光。”
原来众人都知道阮慈养了一猫一熊作为灵宠,她晋入金丹之后,各处纷纷都有礼物送来,多有灵玉、灵竹,那头小飞熊英英在紫虚天被天录带着,倒还来不及享用,但王盼盼却毫不客气地全数受用。阮慈听她扳着手指算账,不由笑道,“吃都是你吃,人情却是我还,你自然是稳赚不赔了。”
王盼盼占的便宜越多是越高兴的,哼哼着在半空中翻来翻去,又道,“你知晓么,阮慈,因你喜爱黑白飞熊,如今金波宗再无人敢捕杀它们。绿玉明堂那处的飞熊越来越多了,再加上最近洲中灵炁动荡,绿玉瘴中化生出的妖兽修为已接近筑基巅峰,一时间倒成了禁地,金波宗的弟子很少有过去历练的呢。”
修士闭关展眼便是数百年,而世情断然不会一成不变,每回出关,听说的故事也都不同。阮慈叹道,“这几百年入道的修士,外出历练的机会便要比以前更少了,宗门内应该也改了获取外药的手段罢?否则出门游历一趟,便是折损了四五成,长此以往,这一代人才势必凋零。”
王盼盼道,“那也不至于,不过是数百年么,如上清这样的名门大派,是不会因此更弦易辙的,洞天真人万年来也就是那么几个,元婴真人千年内也是有数,数百年的迁延,对这两个层次来说算不得什么。至于金丹,在这样的门派也值不得什么。”
她这话也有道理,便是金波宗,其实扛过这段时日的不便也不会伤筋动骨,如弟子折损得多,那便多招收一些外门弟子好了,这些消耗在金波宗而言也不太在意。但恩宗、平宗、散宗,便要更改门规,以往弟子多是出门历练,自行寻求筑基、结丹外药,但如今则会更多地以门内大比的方法来分配资源。这一代的小宗弟子,对外界的印象应该是要比前人更加严酷,气质也会更加谨慎持重,桀骜之气或许就要少了半分。
以阮慈所见,两界大战在即,琅嬛修士反骨茁壮,用不着担心什么,但小宗弟子服从指挥也没什么不好,两界大战,就如同恒泽天所见的道争一般,每个层次都有对手,每个层次的胜负都对大局有些影响,这一战倘若在某程度上改易了小宗弟子的思潮,或许也是太微门用意所在。她并无意——也无法阻拦,只是听王盼盼嘀嘀咕咕地说着门内传言,时而和她斗斗嘴,倒也颇为逍遥自在。
虎仆为人持重深沉,王盼盼便要跳脱得多,这猫儿有个好处,最善打探消息,又是个大嘴巴,此时难得出来,快活得很,分出数个化身,一个在两人左近不断疯转着追尾巴,还有一个在云端飞奔,追逐云彩,本体则蹲在阮慈肩上,喋喋不休地道,“至于你那友朋迟芃芃,她因和你交好,如今在壶中蛰龙天颇受排挤,连带其师也是一样少了欧阳老祖的欢心,她之前不是被派去镇守别院了么?此前那别院便在太微门和无垢宗的一处战场上,处境十分危急,迟芃芃也未得指示,不好撤退,只得以一己之力,抵挡瘴气,如此一来倒是阴差阳错,临危结丹,如今她老师也被派去那处别院,一道镇压瘴气。门内划拨的宝药恐怕未必足够,你若是给她回礼,可记得多加些实惠的财货。”
阮慈微微一怔,仔细寻思一番,方道,“当日欧阳真人送过我一本念修功法,或许也有这前因在内。不过虎仆应当知道分寸,此时还不到送厚礼的时候,礼尚往来便足够了。”
思及虎仆拟的礼单,果然以灵玉为主,这正是镇守瘴疠之地的修士最需要的物事。不禁微微点头,暗赞一声虎仆仔细,王盼盼虽有他的细心,但却比他跳脱太多,的确不适合做总管。但查遗补缺倒正合适,又想起来和她说道,“之前你在燕山,似乎无意间得罪了邵定星,你可还记得这桩事儿么?”
阮慈诧道,“邵师兄?我和他有过往来吗?”
王盼盼毫不意外,笑道,“秦凤羽未曾出关,否则应当会和你提起此事,她师父背后倒不会嚼这个舌根……你这么一说,我便知道了,我们从阿育王境回来的时候,你杀了人便走了,没有和他寒暄道谢不说,回山之后便当即闭关,也毫无表示。邵定星这人气量最是狭小,他劳师远征,为的便是把你从燕山救回来,你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岂不是把他当成下人一般看待?”
阮慈听了,也是一怔,先道,“这人……不过我也有不好,不该太过脱略行迹,当时心绪不佳,过后也该上门拜会一番。只我身边无人提醒,诸事又是繁忙,竟真忘了。”
王盼盼道,“就算你诚信谢过,他也未必受用,再者你是剑使,又是未来道祖,这一代大弟子的名头,最后还不是要落入你手?他不过是个占位儿的,他又怕你连这位儿都不给他占呢。此前你去长耀宝光天拜会时,周晏清已和你提过首席之位,他多少也能感应些许,这人虽然和你连面都没见,但已成仇了。你要小心他对付你,虽然他不可能叛门,但也会尽量在职权之内,给你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