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他答应会尽己所能地帮她,后来,他也真的做到了。
年过三旬,和她身边大多数人一样,无情的岁月也没有放过崔道衡,剥去了他往日舒朗俊秀的外表,留下的躯壳虽仍然风姿卓越,却清矍瘦削得令人心碎。
李燕燕深感痛心,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谈政事,论学问,在离别时刻,那些事都显得并不重要。再说,真有必要,还可以书信往来,还可以随时将他召回朝廷。
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么?关注他的生活……?
她内心里默默否定掉了这个想法。
她不会劝他另娶佳人,从小到大的情谊,那样做反而是假惺惺的客套。再说,他们都是这么大的人了,就连儿女都已经成人,崔道衡娶或不娶,着实同她说不说没甚么干系,不如不提。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们之间,互相懂得,只是那些有趣的、烦恼的、伤感的、喜悦的事情,身边有了相伴的人,自有人诉说。
到最后,竟是相对无言么?
李燕燕深吸一口气,难得语塞。
崔道衡见她沉默,突然又笑了。
一如往昔,风华绝代。
崔道衡从前光彩夺目,本会令人觉得高不可攀,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可偏偏他笑起来时很温柔,眼神宁静如同一汪湖水,又会引人想要亲近。
如今,就算他双鬓已染霜雪,李燕燕相信,依旧会有数不清的小娘子,为了这一笑,甘愿溺死在湖水里。
连她也有些脸颊发热,忙掩饰道:“怎么?阿衡哥哥在笑什么?”
崔道衡笑容转为无奈,像聊家常一样缓缓说:“其实我原想等到赵王还朝,让阿琇认祖归宗再走……然后,替犬子,替阿璟求娶阿琇。”
“哦?”
“不过见了阿琇,我想,还是算了。”崔道衡摇摇头,“阿琇那个性子,当真是有心人,就算同姓、就算名义上是兄妹也阻碍不了他们……我又何必多此一举?万一不成,反倒令他们疏远了。”
李燕燕垂眸,轻轻叹息:“我也很喜欢阿璟那孩子……”
崔家子,是她心中阿琇的良配,然而……
崔道衡一脸了然:“不是我夸口,小一辈子里,比人品、相貌、学问,满长安城也找不出几个比阿璟强的。只是,归根结底,还要看阿琇自己怎么想……”
“阿琇……”提起女儿,李燕燕眉头拧起,重重叹了一口气,“阿琇的心思,我怕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崔道衡哈哈大笑:“从前我也这么担心你,不过后来发现,你比谁想的都更多、更深。”
“阿琇也一定没问题,她的聪明不输给你当年。”崔道衡欣慰地笑。
李燕燕也只能跟着笑。
孩子们大了,他们这些老家伙怎么想,又有什么要紧?就算阿琇错了,要跌跟头,那也是她自己的路。
怜青的身影在帘后晃动了下,李燕燕会意,抱歉地说:“阿衡哥哥,我送你出去。”
她的时间多半属于大周,只有一小半属于自己,其中更只有一丁点儿能分出来给他。
崔道衡明白这点,起身再拜,真诚地说:“是药三分毒,殿下也不能总靠补药度日,还需平日里多用饮食调养,不要太过劳累。”
说完他笑:“我也知道,这话说了等于白说……若身子不好,一定立刻告知于我。”
李燕燕也起身,点头道:“嗯,我明白,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两人并排向外走,来到织香殿外的白玉阑干前,崔道衡似乎轻轻叹了声,说:“殿下,就送到这里吧。”
从很多年以前,他跟在爹爹身后,第一次登上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他有过心愿,曾经有一些时刻,他似乎已经得到了,可最终的结局,他还是双鬓染霜,一无所有离开……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然后一切都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再去深究也无益,就这样吧,得不到的终是得不到,他并非偏执之人,也早已放手。
就到这里吧。
李燕燕却扶着阑干,若有所思道:“阿衡哥哥,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打赌,我说织香殿前的台阶共有一百五十九级,你却说有一百六十八级……后来我重新数过,改口说有一百六十八级,你却也变了,说有一百七十一级……”
“真奇怪,当初各自数出来的数字,我记得清清楚楚,可赌注是什么、结果怎样,反而都不记得了……后来日日在这织香殿上,却从来没想过再验证一下,当初谁对谁错。要不是今天和你一起出来,怕还想不起这件事来……”
崔道衡先是一笑,随后干咳了下,不大自然地说:“我当初改口,其实……其实是我作弊了,背着你查阅了营造图纸,图纸上明白记载着是一百七十一级……”
还有赌注,他也记得。
如果她输了,就嫁到清河崔家当新妇;而他知道,她一定会输。
“哈!难怪!”李燕燕挑眉,恨恨道,“我还傻傻爬了两遍台阶!”
崔道衡笑道:“也只两遍……不过,工匠建造也并非总是遵循图纸,不如我今日再数一遍,说不定真是一百六十八……”
李燕燕敛目,道:“那好,那就……祝阿衡哥哥一路顺风了。”
崔道衡拱手:“殿下请回。”
李燕燕不再多言,提起裙裾,转身向后。
燕燕……
身后,好像有谁在呼唤。
不管是一百七十一还是一百六十八,这些台阶,他们曾一同走过成百上千次,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彼此都坚信,会一直并肩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