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说来听听。”
“那个被您赶出林家的贱人竟然在林家绣坊里做事,您知道的,林家绣坊,那向来是二姨太主事儿的地方,想必,她进林家绣坊,也是得了二姨太的允许,想必三小姐也是袒护她的,三小姐是直接管理女工的。
想必这个事情,也就老夫人和老爷不知道。”
于凤凰一把抓起洋烟的烟盒。
“而且,我看到了绿真,绿真带着那个叫穆非的一直等在厂外,听那意思,以后穆非都会送那个贱人回荷塘村,对,那贱人现在住在荷塘村。
绿真让那贱人要等待——”
于凤凰狠狠将一盒洋烟握成一团,摔在地上。
“等待?等待什么?等待林家将她接回来吗?等待看我笑话吗?呵呵——”于凤凰狞笑起来。
片刻后,于凤凰将那根燃着的洋烟狠狠掐灭。
伸出纤细的右手,于凤凰仔细地看着手指甲上丹蔻,道“贱人——”
……
天空蒙蒙的。
刘一永,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站在巨大的青石大池上,用一根竹杆仔细地搅拌着大池中的染料。
汗水流了下来。
“老伯——”一块洗干净的毛巾递了过来。
老人低头看了看这个连日来照顾自己的女子,没有说话。
抓起毛巾,连擦了几下,然后搭在肩膀上。
刘一永继续搅拌着。
孟水芸将一个盖着花布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将花布揭了下来。
一个个粗瓷碗被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
“老伯,今日中午我们不吃饭堂的饭了,这是我特意起早为您做的几样老家菜。您下来吃吧。”
老人停住了手中动作。
老人的背影兀自颤抖着。
片刻后,他抓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擦面部。
老人再次抓住竹杆奋力地搅动着。
见老人不下来,孟水芸坐在凳子上翻看起那本厚厚的本子。
“凡染,春暴练,夏纁玄,秋染夏,冬秋功。掌凡染事。”老人缓缓道。
“老伯——”孟水芸惊喜地抬起头看着老人的背影。
老人并没有回头,他拖动着竹杆围绕着大池边搅动边说道“蓝草有五种,茶蓝、蓼蓝、马蓝、吴蓝、苋蓝……”
“染坊按分工可分蓝坊、红坊、漂坊、染色坊。
专染天青、淡青、月白等色的称为蓝坊。
专染大红、露桃红等色的称为红坊。
专漂黄糙为白的称为漂坊。
专染黄、绿、黑、紫、古铜、水墨、血牙、驼绒、虾青、佛面金等色的称为染色坊……”
“种植茶蓝的方法是在秋冬收获时,将茶蓝的叶子全部剥去,茎杆除去头尾,仅留靠近根部的老节,略经晒烤后埋藏在土中,有点类似甘蔗、木薯的种法……”
“染料为‘膏子’,赭色为‘衣黄’,浅蓝为‘鱼肚’,靛青为‘烂污’,滕黄为‘蛇屎’,铅粉为‘银屑’,绿色为‘翠石’,白色为‘月白’,墨色为‘蓝元’,色浅为‘亮’、色深为‘暗’,盛放各色染料的瓦钵为‘猪缸’;待染的棉纱为‘千绪’,棉布为‘硬披’,绸布为‘软披’,衣服为‘片子’,帽子为‘瞒天’,长衫为‘套子’……”
老人自顾自地讲着。
今夕何夕,风吹雨成花。
时光缓缓地流淌着。
老人每天都要讲上许多,从不注视孟水芸。他围绕着青石大池缓步地走着,边走动边搅动边讲着。
仿佛那青石大池中有一个人在认真地听着他的讲解。
每天清晨,孟水芸都会起得很早,她精心地为老人准备着中午的饭菜。
她对紫安如是说“七十多了,不容易。”
穆非知道她要每天早起为老人准备饭菜,这个年轻的男人一拍胸脯,道“我知道哪里能买到最新鲜的蔬菜和肉,以后买菜这活儿我包了。”
日子平静如水地过着。
老人总会将孟水芸带来的饭菜一扫而光。
每当孟水芸将桌子上的本子翻看得差不多时,第二日桌子上一定会出现一本没有看过的本子。
记录了刘家多年来染布染丝经验的本子不断地出现在桌子上。
孟水芸向穆非借了一把推子,一日中午,吃过午饭,孟水芸将老人长长的头发全部推掉。
老人摸着光光的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
这是孟水芸第一次看到这个老人笑。
沧桑不失希望。
……
这一日,天空阴沉沉的。
老人站在染缸旁,将染缸里的布料拽了出来,一一放在一个硬木板上。
老人将一块块布料用竹杆挑起搭在高高的天平上,然后撑开,抖动,抻直,拉拽。
风吹来,天平上有已干透的布随风飘舞着。
一块块红色的,蓝色,黄色的布料犹如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儿在空中舞动着。
孟水芸在飘动的布料中穿梭着。
布料的间隙偶而露出老人的身影。
七十多岁的刘一永抬头看着蒙蒙的天,忽然道“小时间,我的小时间回来了。”
抬头看去,凉滑的雨点掉落下来。
老人站在一块巨大的靛蓝布后,泪眼蒙蒙地看着孟水芸,啜泣道“小时间,你长大了——”
孟水芸将一块布挑起,感伤地看着老人。
被风吹飘飞的层层布块下一双高跟鞋缓缓地走动着。
“你还真行啊,连这么老的,要死的男人,你都勾搭。”轻蔑嘲讽的声音响起。
回头看去,身穿白旗袍,围着白狐狸,头戴白花的于凤凰踩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朝自己一步步走来。
猩红的口红让这个大波浪的女人的脸色显得异常苍白。
“凤凰——”孟水芸吃惊道。
于凤凰狞笑着一把拽下一块晾晒在一个高高天平上的布料,道“表姐,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