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那些老狐狸来说,谢家竟让深藏多年的独子来换人,算低头认错了。
酒宴上,大家相谈甚欢,答应放人。
谢骛清想让四姐带外甥走陆路,走得越快越好,怕再生事端。临行前,他改了主意,认为水路更妥当。走水路的话,毫无疑问,何家客轮最安全。这便是他昨夜去百花深处的原因。
何未担心地问:“他们当真答应放行了?”
谢骛清微微点头。
他们只想让谢家闭嘴,不要胡乱掺和,没道理把人逼到绝境。
“何止答应,”白谨行笑嘲他说,“还筹谋拉拢他,佳人贵胄轮番来,夜夜笙歌,只想他醉在胭脂堆、荣华洞里。”
他住得地方是出了名的桃花源、逍遥境。光想,便能想出这几日的旖旎风光来。
谢骛清不禁一笑。
从昨夜到今日,他头一回笑,笑里有轻蔑的神态。
谢骛清终是拨开迷雾,讲明了来意和处境。
他不再板正坐着,靠到椅背上,一只手臂不自觉地搭在扶手上,隐隐显露出为将的架势。其实他讲述的过程里,十分平静,并没有任何压抑情绪,好像不大在意眼前的处境。
差能差到哪里去,这个男人早在生死场上走过太多回了。
“既然他们答应了,你为何说得像要连累我一样?”何未问。
“你们家根基在这里,”他提醒这个太过年轻的女孩子,“和我有联系,麻烦不会少。”
这是事实。不过——
“我愿意帮谢家的人。”这是真心。
每日场面话说得多,唯独今日这句,毫无修饰,带着钦佩之意。
何未说了,反倒后悔。她怕过于直白,让他误会她想借此拉拢谢家,更不想瞧见他刚才的轻蔑神情。
谢骛清轻声说:“多谢,”顿了一顿,跟上称呼,“何二小姐。”
何未轻摇摇头,对他友善地笑了笑。
人走前,雪已停。
她喜穿白色和奶白色的衣裳,昨晚是,今日仍是,不过今日在周身白里,绑了条碧青色宽绸缎当腰带,额外醒目。发梢过肩头一点,额前有刘海,在家的她,十足十少女模样。
何未立在抱厦的屋檐下,目送他们。
谢骛清和白谨行并肩而出,副官们早等在院门处。其中一个年轻副官递了信给谢骛清,他撕开封口,抽出纸,粗略看了两眼,确认不是急事后,递还回去。他一来一去收递信,余光自然看到她还留在原地,远远朝这边点了下头,再次告辞的意思。
她抿着嘴唇,轻点头。
看他手里的信纸,她后知后觉猜想:他的俄公使一面,原来是因为想求船票,怕开罪了客轮主人,不好谈。
如此一想,谢骛清的所有行为都有了合理解释。
再合理不过。她告诉自己。
第4章 灯下见江河(1)
谢骛清之所以着急和她要船票,只因这一班,就是何家今年最后的一班客轮。
船从津港走,那里是北方最大的港口。和南方的码头不同,天津港一到冬天就要河面结冰断航,直到来年春暖冰化,才能有新一班船出港,所以一年只有三季通航。别的航运公司通常在秋末结束航运,何家最晚,结束在11月。
今年有特殊原因,硬生生把出海的日子拖到了今天。
她在船开前一日到天津,入住利顺德大饭店。这是英租界、乃至天津最好的饭店,因为离港口近,不止她,这班客轮的旅客都在今夜入住此地。
餐厅热闹得像过年,更像贵客们的小型聚会。
而何未这个船主人挑了最不起眼的小桌子,临着窗,和莲房吃饭。
莲房初次随她出京师,见什么都新鲜,但柔柔弱弱的性子,不敢直接看,偷瞄上一眼,便开心了,朝她一笑。何未晕车,撑着下巴毫无食欲,唯独被她的笑感染了,轻声道:“晚上带你逛使领馆那边,有一整条街的好东西。”
话音未落,全餐厅的人都被忽然的热闹吸引,张望向西北角的屏风。
何未顺着看,眼瞧着谢骛清身着戎装,带了两个青年军官在身后,走向三面屏风围拢的地方——那处有两个大八仙桌,围坐了不少的人,显是等候多时,见他露面全都起身相迎。
一时间,有握手的,寒暄的,还有为他拉开椅子的。
他于热闹中,走到另一边落座,她这个角度看不到了。因贵客已入席,热闹的迎接没了,那个角落也归于安静。
他的处境比她预料得好,名义上还是贵客,能被放到天津送姐姐和外甥登船。
“谢公子没看见我们?”莲房问。
“瞧不见吧?”她说,“离得远。”
何未晕车没食欲,见莲房吃完,很快离开了餐厅。
未料,一出门,再次见到了熟脸。六国饭店递信的小男孩立在电梯前,像在等人,小孩身后有几个肃穆的青年人。何未瞧见他,他板正的脸上终于有了波澜:“姐姐。”
倒是个有礼貌的孩子,何未笑着轻点头,往楼梯去。
“姐姐,”小男孩不悦,“你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