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拂地, 马车内光影晦暗,只余斑驳日光落在沈砚眉眼。那双漆眸子幽深平静,笑意浅浅, 不达眼底。
宋令枝怔怔望着人, 思绪飘远之际, 终想起她何时见过沈砚有这种眼神。
在飞雀园,在乌木长廊下, 在那只听话的黄鹂前。
光影绰约婆娑, 芙蓉院为正院,历来只有府上夫人才能入住, 沈砚此话, 不言而喻。
为宋令枝换院, 于沈砚而言,和为那黄鹂寻个更大的笼子并无两样。
博人乐子的玩意, 能讨得主子欢心,自然能得到嘉奖。
指尖沁冷,暖手炉燃着滚烫的金丝炭, 宋令枝却半点也觉不出暖意。
寒气遍及四肢, 侵肌入骨。
是恐慌,亦是担忧。
沈砚这话, 似在试探。那双墨色眸子近在咫尺,深不可测。
他向来阴晴不定, 若是回的不好……
宋令枝心思千回百转,须臾,她眼眸低垂, 纤长睫毛如烟雾轻拢。
“不了。”
芙蓉院只有夫人才能入住, 她还……不够格。
长久的沉默。
马车外喧嚣依旧, 小贩的吆喝声不绝,衬得车内越发的沉寂冷清。
沈砚那双黑眸定定,似是在打量宋令枝。青竹折扇还抵在宋令枝下颌,手上凸出的腕骨白净。
良久,马车内落得轻轻的一声笑,青竹折扇收回。
沈砚倚在青缎靠背上,修长身影似青松翠柏:”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赌对了。
紧绷的肩颈舒展,宋令枝长松口气,忽听沈砚又道:“今日去百草阁了?”
……
长街熙攘,红玉梳着双螺髻,低垂着脑袋走在青石板路上,身子贴着墙根,远远避开行人。
自幼落在身上的嘲笑和石头如阴霾笼罩在她头顶,挥之不去。她害怕他人落在自己身上嘲讽讥诮、不怀好意的视线,害怕他人和自己搭话。
耳边窃窃私语不断,红玉只隐约听见“三皇子”“云府”
………
达官贵人的事向来和她无关,红玉加快脚步,一心只想回兰香坊。
无意撞到路过的行人,红玉抱紧双臂,连连鞠躬,又一溜烟跑得没影,深怕停下又被人拽着后颈打。
走得急,脚下踉跄,红玉被地上碎石头绊住脚,猝不及防往前直直摔去。
到底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眼泪吧嗒落下,通红着眼眶从地上爬起。
膝盖摔得生疼,怀里的物什也散了一地,是香娘子让抓的药饵。
深怕药饵染上尘埃,红玉半跪在地,麻利捡起散落一地的药包。麻绳打了两个死结,甫一抬眸,她忽然撞入一双琥珀眸子。
红玉愣在原地,那是……她之前雨天遇到的公子。
徐徐清风拂过,须臾,青石巷子又只剩下红玉一人。
.
日落西山,将至掌灯时分,一众奴仆手持戳灯,在廊檐下垂手侍立。
书房内。
洋漆描金高几上燃着安神香,沈砚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抵额,一手扣在书案沿,无声敲打。
岳栩毕恭毕敬屈膝半跪,心下千回百转,他往日看不懂沈砚在想什么,如今更是不懂。
先前从坤宁宫出来,沈砚周身笼罩在愠怒之气中,闻得宋令枝和云黎在一处,沈砚唇角的笑意亦是瘆人阴寒。
然在长街上遇见宋令枝后,沈砚又忽然由阴转晴,还饶有兴致喊岳栩前去,为宋令枝诊脉。
青烟未尽,不足一寸之时,头顶终传来沈砚悠悠的一声:“她……如何了?”
岳栩拱手:“寒气入侵,宋姑娘身子本就虚弱,加之……”
他低下头,宋令枝这寒症,十有八九便是因着先前替贺鸣做药人那会得的。换言之,上首这位才是罪魁祸首。
这四字岳栩自然不敢提,只拱手道:“殿下,属下近日寻得一古籍,书上提过暖香丸的方子。”
锦匣垫着红缎,上面的棕黑药丸犹如杏仁大小。
“若是寒症发作,服上一颗,便可缓解一二。”
暖香丸药材难得,只终究是治标不治本。若是岳栩迟迟寻不到解药,宋令枝定性命难保。
房中静默,沈砚端坐在上首,久久不曾言语。
负手起身,隔着槅扇木窗,主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隐约可见宋令枝模糊的身影。
拆髻松发,通透妆镜前,宋令枝三千青丝挽在白芷手中,她一手握着篦头,轻轻为宋令枝梳发。
白日那事触目惊心,白芷如今还心有余悸,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嘴上絮絮叨叨:“世间难得一个‘巧’字,怎么都让姑娘碰上了。好端端走在路上,竟也能遇见云家姑娘。”
秋雁不曾见过云黎,闻言好奇探头:“姐姐,那云姑娘长得如何,性情如何?不过小小一只狸奴,她都那般良善,想来人应当是极好的。若三殿下真的迎她入府……”
清脆一声响,宋令枝手中的簪花棒忽然掉落在地,细碎花粉散落在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