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自嘲地笑。
老话说,“既要埋头拉车,又要抬头看路”,过去那几年,他实在看不到路,索性拼了命拉车:一点一滴,到处抠挖,像是拼集一张巨幅地图的碎屑。
不是没绝望、沮丧、怀疑过,但转念一想,停下来就什么都没了,不停的话,好歹前方还有个指望,都说天道酬勤,他这么拼命,天道应该不会辜负他。
这张表,之前无数次打开,不得要领,这次,终于有秘密浮上水面。
他放大页面,给聂九罗看017号朱长义。
“这是最新的一个,人在安徽,当建筑工,和工地上一个叫马梅的女人同居,马梅跟前夫周大冲有个九岁的孩子,叫周孝。”
又翻到014号。
“这个叫沈丽珠,五十来岁,在重庆火锅店当服务员。认了个干妹妹叫于彩艳,两人一起合租,于彩艳有个六岁的女儿。”
聂九罗单看一张还不觉得有什么,两张放到一起,共性就出来了,不觉“啊”了一声。
炎拓:“你看出来了对吧。这些人分布全国各地,各行各业,我之前还想不通,以为是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分散风险。和你聊了之后,忽然觉得应该反推。”
他让林伶跟进这张表,尤其要关注这些人的亲密关系,现在才发现,表格里最被忽略、最隐形的人,才是最关键的那个。
马梅的前夫周大冲,去哪儿了?
于彩艳既然有个女儿,必然有过老公,这个老公,现在各处?
套用小媳妇的故事模式,隐形的人,会不会就是“老大”?
而周孝、茜茜,则是和“老大”有着亲密血缘关系的二代。
这些地枭,已经于无声无息间,成了他们的身边人,甚至是亲友——这也合理,自己的“补药”,当然要就近看护、锁死在视线之中,才放心啊。
聂九罗沉默了片刻:“其它的人也是这样,身边都有小孩吗?”
炎拓摇头:“林伶能跟进到的有限,所以里头有些亲密关系查不到,也就留空了。也有不是小孩的,你看这个。”
他打开006号,吴兴邦,这人三十来岁,人在河南,是个出租车司机。
“他有个女朋友,叫许安妮,起初是个坐台女,后来上岸了,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林伶跟我说起过,她曾经撞见林姨指使熊黑杀人,当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听见。”
“那个受害者当时大声求饶,说自己有个女儿叫安安,才上初三,自己要是死了,女儿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
许安妮,安安,名字里都有个“安”字。
聂九罗心中一动:“这个许安妮,就是……”
炎拓嗯了一声:“年纪是对得上的。我推测,那个受害者出事之后,许安妮无依无靠,初三之后没能继续就学,后来当了……坐台小姐,直到这个吴兴邦出现,她才上岸。”
聂九罗心下一阵恻然,女性很容易代入和共情同性:“说不定这个许安妮,还把吴兴邦当成拯救自己的贵人呢。”
炎拓:“是不是觉得很可笑?这两人现在是情侣关系,不可能生得出孩子。如果我没猜错,吴兴邦跟林姨一样,已经动起了催生的脑筋了。”
聂九罗好一会儿没说话,身子慢慢下倚,觉得和这个冷硬的世界相比,枕头、被子,以及柔软的床褥,忽然间亲切不少。
太惨了。
她让炎拓讲这几天发生的事,本意是想看看事态发展到什么地步了、自己又是否能继续安全,完全没想到,居然掀出个这么骇人的故事来。
不是故事,是真实发生着的。
炎拓抬眼看她:“困了?”
快一点钟了,他无所谓,可她是伤号——普通人熬夜都损三分,何况是她。
“要么先休息?”
聂九罗摇摇头:“涉及到的那些人,比如许安妮那样的,你打算怎么办?”
炎拓说:“想想办法吧,能救一个是一个,难道眼睁睁看着人家那么惨吗。”
聂九罗:“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你妈妈全瘫昏迷,你父亲去世,是不是跟那个林喜柔有关系?”
炎拓默认,顿了顿补了句:“还有一个妹妹,两岁多的时候,被林姨抱走了,从此就失踪了。”
聂九罗:“我说一句很自私的话,杀了林喜柔,不就等于给你家报仇了吗?其它人确实都很惨,但你见都没见过,就想去救——你有没有这个能力暂且不说,你就不觉得自己管太多了?落难的人会去祷求老天,老天个个照顾到了吗?老天都管不过来,你管啊?”
炎拓笑起来:“你是不是想说,这个男人真是个圣父啊?”
聂九罗:“那倒没有,如果我是许安妮,有个陌生人这么救我,给你磕头我都愿意。”
炎拓看进聂九罗的眼睛:“聂小姐,可能我们对‘报仇’的定义不太一样,你以为,我仅仅满足于杀了林喜柔吗?”
“我爸死了,死人不会复活。我妈全瘫,没得救的那种,说不定哪天,托养会所就会给我打电话,通知办后事。我妹妹失踪二十多年了,我没放弃找,但也早做好了她已经死了的心理准备。所有的这些,杀了林喜柔,就了结了?”
聂九罗不动声色:“那你所谓的‘了结’是什么?”
炎拓原本是欠身前倾的,此时慢慢靠回椅背:“她到我们家之后,借力我父亲,慢慢扎下根,攒下家业,经营了二十多年,达到今天的规模。她打造的一切,我要拔掉每一根钉、锤破每一堵墙,她怎么从地下爬上来的,就让她怎么爬回去。”
所以,每救出一个许安妮,都是往林喜柔脸上狠狠掴一巴掌。
救人,是全做人的良心,也是复仇要走的路。
过了很久,聂九罗才开口:“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但是你一个人,基本做不到。你连救林伶都困难。”
这话,炎拓没得反驳,他哈哈大笑,笑到后来,轻声说:“是。”
所以他惜命,命长一点,能做的事就多一点,就算冒险,也铢量寸度,冒最值得的险。
聂九罗说:“不过,其实有人可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