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燕子恪忽而没头没尾地念了这么一句,半晌后才道,“这座岛,我曾来过。”
“和玄昊流徵一起吗?”燕七问。
“是呵,”燕子恪抬眼,目光投向远方苍冷无际的湖水,“千岛湖上,所有人力所能及之岛,我们都曾登上过。”
却也难怪,否则又怎么知道御岛上有个藏星洞、皇上赏的岛上有湖有桃花,以及这座岛上有一个能聚拢到漂浮物的水洞。
“我们发现这座洞时,洞里便有垃圾,垃圾里面亦有各式的河灯。”燕子恪说着,眼睑微垂,声音里带着有些异样的浅笑,“我们从中挑出许了愿的灯,而后挑出其中最有趣亦或最受触动的愿望,依照灯上所写的地址,找到放灯人的居所或时常出没之地,证实他所求非妄言后,我们便暗中帮忙,竭力满足这人许下的愿望。”
“这真是我所听过的最浪漫有趣的事。”燕七道,“但这些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家庭住址也写在灯上?”
“若以灯许愿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留下地址,”燕子恪道,“一如在寺中向佛祖许愿,务必要留下居住地址,否则世间如此之大,怎知佛祖的慈悲能否准准施到沧海一粟的许愿之人头上?这是向菩萨佛祖求愿的规矩,用灯向神佛许愿,也差不许多。”
“但如果是用灯来诅咒人的话,放灯的人肯定不会把自己的信息留在灯上吧。”燕七道。
眼前的问题是,幕后主使是如何根据没有任何放灯人信息的河灯,最终准确地找到放灯人头上的。
燕子恪抬眼,再一次望向远方,眼底一如这冬天的湖水一般,苍凉沉澈。
第433章 天下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
燕子恪留了几个人在岛上蹲守, 剩下的人则带着一船垃圾回返京城。
进了城,垃圾被抬着送去了乔乐梓的府衙, 燕子恪自己只留了燕七找到的那四盏灯, 伯侄俩一路回了燕府, 燕子恪便拎着灯回去了自己的半缘居。
燕七没有跟着去, 在岛上摸爬滚打了三天, 还掏了大半天的垃圾,身心俱臭,快步回了坐夏居, 先和二太太打了招呼,同时制止了哭嚎着要往她身上扑的小十一, 顺便问了一句:“小九去哪儿浪了?”得知那货就在自个儿屋子里宅着, 便放下心来, 直接回了后头, 叫煮雨烹云备了洗澡水, 暖洋洋地泡了进去。
洗白白出来,裹上一件带风帽的毛披风, 交待煮雨:“和太太说一声, 我去大伯那里蹭晚饭, 请他们娘儿仨不必等我。”说着从院子后门出了坐夏居。
半缘居却黑着灯。
燕七走到近前, 先站在玻璃窗外向着里头看了看, 书房空无一人,连水仙都不在,于是去推门, 门却是开了,走到卧房门外,燕七轻轻敲了敲:“大伯?”
“哦……进来吧。”里面传来燕子恪暗哑的声音。
燕七开门进去,见他倚在榻上,手里挑着个小酒葫芦,对着榻边忽明忽昧的炭火自饮,而那四盏河灯则被一字排开地摆在炭盆后的地面上,静静地与他相对。
“怎么又喝闷酒了呢?”燕七把披风解下来放到临窗的小炕上,然后转回身来看着他。
他呵呵地笑了两声,被酒汁湿润了的唇在炭火的驳映下闪动着柔软的水光。
“不闷,安安,不是闷酒,是……”他歪着头想词儿,明显已经醉了。
“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把自己灌醉,水土不服我就服你。”燕七走到桌边,用筷子从小瓷盒儿里夹出醒酒石——这位先生经常性地一人饮酒醉,醒酒石是他房中必备之物。
坐到榻边让他张嘴,他却伸了手把醒酒石捏过去,随手丢进了炭盆。
“耍赖也是没用,”燕七冷漠脸地看着他,“盒子里好几块呢。”
“呵呵,饿不饿?”他意图明显地转移话题。
“不饿。”
“那叫四枝弄饭我们吃。”
“……”
香炙鹿条,红焖羊肉,清口小菜两碟,很快便端上了炕桌。
伯侄俩炕桌旁盘膝对坐,埋头吃饭。
“今年的年假,我想出去走走。”燕子恪夹着筷子,将手肘支在炕桌上,这会子倒又显得清醒了些。
“想去什么地方呢?”燕七问。
“东有沧海,西有高原,南有茂林,北有广漠。”燕子恪眸光微动,慢慢抬起眼睫,轻笑着看着燕七,“去西南,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燕七拿过摆在桌沿的酒葫芦,拔了塞子,就嘴喝了一口。这酒并不辣,但却绵沉有力,顺着喉管滑下,瞬间便透进了四肢百骸去。
山有绝巅,云无尽处,苍森如海,星辰似瀑。
这是她曾对他描述过的、她那一世所居住的地方。
在这一世的西南,原来也有相似之境。
“那会很远吧,”燕七抬眼看着他,“年假只有一个月,恐怕走不到地头就要往回走了。”
“那就多歇上几个月,”燕子恪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冬笋,透过它去看琉璃灯的光,“上折子告病,休上数月也是可以的。”
“朝中的事不忙了吗?”燕七问。
“呵呵……”燕子恪笑,将那笋放回碟子,筷子也落下,微微向前倾了肩,声音轻得像此刻窗外开始落的今冬的第一场雪,“我有些累了,安安。想要歇一歇。世事洪流,离了谁也不会停息,更或许,少了其中一朵浪花,便能多出无数朵更大,更美,更强劲的花。”
说着偏了头,望向漆黑的窗外,可惜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灯光映出的两个人的脸。
“重渊(武琰)现下已接替了我,为皇上做些不能摆在明面的事,有他这一支暗线在,朝中便掀不起大风浪——如今已不似以前,曾经根深蒂广轻易动不得的老重之臣,这些年已陆续被连根拔了出来,明年开恩科,又一批新锐将登上朝堂,想成气候,也是三四十年之后的事,眼前暂无近忧。
“《燕子达闻》的出现,使得朝廷耳目更广,闻讯更快,应急更及时,地方上但凡有所异动,皆可以最短时间将之扼杀于萌动中,因而朝廷投入于地方上之精力,便可稍减,且《燕子达闻》亦可起到监督各地官员之功用,能令朝廷省去更多的人力、精力和时间。
“未来三五十年内,朝中文臣想必多为子恒学生,朝中武臣将以子忱与武家为首,即便我不在朝堂,也无人敢轻动燕家。是以,朝中事,家中事,我已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三五十年内,我朝复得太平盛世,于我来说,这样的朝廷,已没了什么趣味。”
“皇上肯放你离开?”燕七问。
燕子恪没有立刻作答,映在窗上的面孔被雾气掩得模糊不清,而目光却似乎穿透了窗外的黑暗,望向了时间的漩涡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