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皇的允诺……”他的声音忽然遥远又缥缈,“今皇亦不可违。”
见燕七未再发问,燕子恪反而笑了一笑,转回头看着她,低声地道:“保得今皇龙位坐稳、江山牢固,先皇允我自定去留。”
“恭喜燕先生,终于自由了。”燕七举了举酒葫芦,却不给他喝,只凑到自己嘴边,又饮了一口,“那么离开朝堂之后,打算做些什么呢?不会一辈子都在外面游山玩水吧?”
“呵呵……”燕子恪喝不到酒,只好拿了勺子舀汤喝,喝了两口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浪迹天涯,是无牵无挂者所取,而我,一身牵挂。”
“一身牵挂的你,看起来特别萌。”燕七打赏了一只酒葫芦给他。
萌萌的这位先生就嘴倒了半天,发现葫芦早已空了,随手放到桌边,展眸望住燕七,“我与玄昊流徵,尝有一愿:达人所之未达,探人所之未知,将天下山水见闻,绘做图谱、攥以文字,著录成册。”
“这想法不能更棒,”燕七说,“但只怕要花上毕生的时间才能做到,说好的牵挂呢?”
燕子恪轻笑:“风筝有了牵挂,才能飞得出去,收得回来。我便是人在天涯,也终会回归故土。天地之大,想要尽付帛书,穷己一生也远不能及,只得走多远就录多少。我之后半生,愿朝碧海而暮苍梧。”
当年亲密无间的三个人,如今只剩了伶仃一个,当年三个人的初心宏愿,如今只他一人还在坚持着想要去实现。
他从来没有忘记,也从来没有放弃。他殚精竭虑安排好了朝堂、照顾妥了家人,事了拂衣去,为的是重新踏上与好友约定的旅途,去实现三友最初最纯粹的愿景。
“四枝,请再上两葫芦酒。”燕七道。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温柔又安静。玻璃窗上的雾,柔化了屋内映出的灯光,黄茸茸的一团,铺满了屋外风廊和廊下池塘。
比灯光还暖的是屋内的酒香,比酒香还沉的,是清酥男声的哼唱:“吾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他要把万里河山、锦绣乾坤,统统收录进书册图谱,馈赠与世人,让每一个人——不管权贵还是平民,不管男女还是老幼,足不出户便能领略自然壮丽,人间盛景。
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
这天下有多美,每一个人都可以、应该,看的到。
……
“听说昨晚醉得让一枝扛回来?”燕九少爷坐在马车里,揣着手淡淡看着因宿醉而面白如臀的他姐。
雪未停,因而燕七便未骑马,蹭了燕九少爷的车去上学。
“我还好啦,你该看看大伯醉成什么样子,不是我拽着就直接上天了。”燕七揉着太阳穴,昨晚大概是两世以来酒喝得最多的一次,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觉得应该陪那位先生醉一回。
燕九少爷未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他的姐姐其实一直都很敏感。
“没什么,”燕九少爷道,“听说昨天那件幕后指导杀人案有了新的突破?”
“是啊。”燕七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成想却是将燕九少爷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去野岛,发现河灯,通过河灯上留下的讯息去寻找制灯人——这样的套路难道不与当年三友替人如愿的套路如出一辙么?”燕九少爷目光澈冽,某一瞬间让燕七觉得他像足了犀利起来的燕子恪。
“也许只是凑巧别人也走了类似的套路,”燕七道,“要知道这世上并不只有大伯他们会玩儿。”
“我却不认为事情能巧到这个地步,”燕九少爷道,“套路相似,害人者或被害者皆是官家,亦或官家亲眷,再或与官家有关之人,由此看来幕后指导者是在有选择性地挑取河灯上的讯息。而为何要选择官家圈子?官圈与平民圈有何不同?都是指导杀人,难道还分贫富贵贱?”
“这么说来,我倒有个想法,”燕七道,“指导者的许多杀人手法都借助了场地和特殊道具,这一点官圈中的人更容易实现。”
“你这个说法虽也有些道理,但并不绝对,”燕九少爷眼底飞快地滑过一丝赞许,“根据幕后指导者的特点来看,他的指导方法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因而如果他不分身份选择了平民,那么也一定会有平民适用的杀人方法。”
“有道理,”燕七点头,想了想,道,“其实如果案子是涉及官圈,对于幕后指导者来说才更危险吧,被官家知道幕后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那么被动用来缉捕他的力量会非常庞大,要知道,没有任何一个个体可以强大到足以对抗一个政府,可这个人却丝毫不在乎这一点,依然乐此不疲地从官家圈子里挑选下手的对象,由此点来看,我觉得他之所以这么选择,是一定有他十分明确的目的的。”
燕九少爷听罢这话,忽而扬着眉头笑了起来,将手一伸,覆在了燕七的额头上,掌心带着温热,然而说出口的话却没这么暖了:“怎么,今日出门竟是带了三钱脑子的么?”
“别闹啊,至少带了半斤。”燕七去捉他的手,被他嫌弃地躲开了。
“用半斤脑子想明白这么一点事情,很难想象你若想把智商提升上线需要在脖子上架多大一坨脑子。”燕九少爷揣起手冷漠脸地望向窗外。
“求放过,”燕七举手,“我可是宿醉之人。”
燕九少爷慢慢白她一眼,良久方道:“事实上,这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按此套路来看,我认为幕后指导者非三友之一莫属,然而玄昊最不可能,大伯更不必说,可能的只有大伯口中惊才绝艳的流徵——步星河。但如果是在三天之前,我也许会怀疑到步星河的头上,而现在,我却没有那么的确定了。”
“那么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燕七问。
燕九少爷垂了眸子一阵沉默,这一次时间更久,而燕七却是十足耐心地等着他,见他抬起眸子,只淡淡地道:“记得么,李嬷嬷说过步家惨遭灭门,带兵的人是毫无前兆突然闯入步府的,这种情况下,步星河能逃生的机率有多高?再想想书院后山的三友洞,步星河留下的那首诗——那首诗,究竟是写在步家遭灭门之前还是之后?若是之前,他已知自己遭叛,为何不逃?为何不提前做准备?若是之后,他又是如何从灭门行动中逃出来的?既然逃了出来,为何还要冒死去三友洞留下这诗?以大伯的头脑,流徵未死,他如何会不知?他如何会不查?他如何会查不到?退一步说,即便流徵智计不在大伯之下,大伯明知他尚未死,却无法查出他身处之地,那也就不必这么多年来为着好友的早逝而伤怀至斯——他没必要做这样的戏,所以就大伯之表现来看,我也有个推测。”
说至此处,燕九少爷顿了一顿,望住燕七,沉着声道:“步星河,确已死了。幕后指导者,是一个熟悉他、继承了他之才华,并且——心怀报复的人。他意欲通过酷似步星河特点和特长的行事,对大伯,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燕子恪是刑部官员,一切特案要案都会由他经手。
一个酷似步星河的幕后杀人策划,专挑官圈中人下手,这样的案子才会引起刑部的重视,才会交到燕子恪的手中,燕子恪如此聪明,如何会看不出这样的杀人手法设计、这样诡巧奇思的风格与步星河有多相似?
可步星河已经死了,燕子恪比谁都清楚。所以这样的杀人案每发生一起,都在提醒着他不要忘了步星河,都在加深着他心中的那道伤痕,都在冷酷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步星河的阴魂就在这里,他就在这里牢牢地盯着你,你永远无法忘掉自己曾做过的一切,你永远无法抹煞你亲手铸就的事实——
你,燕子恪,曾经亲自带了先皇的亲兵闯入步府,屠了你好友步星河的满门!
第434章 协力 燕九少爷的成长。
“我想再去三友洞看一看。”燕七这么说。
于是中午的时候燕九少爷也留在了书院用饭, 一进知味斋就瞅见他不争气的姐被元昶那货用好菜好饭给包养住了,吃得一张白脸蛋子上都浮着红晕。
这是吃得(děi)了。
“为何又要去三友洞?”吃过饭, 元昶跟在姐弟俩身后一起往后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