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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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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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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兵队长徐洪三被他哭得心烦,忍不住低声安慰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眼泪怎么就那么不值钱呢?!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离开家去轿行当学徒了。每天扛着磨盘练习走路,还连饭都吃不饱!要像你现在这样,还不早就哭死了?!”

“你那是被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吴良谋立刻竖起眼睛,低声反驳。

“你好,你有饭吃!”徐洪三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瞪了他一眼,不屑地提醒,“又不是咱们都督非要带你走,而是要做场戏给鞑子官府看,你明白么?!你要是敢继续待在家里头,等鞑子的大军赶过来,全家都得给人砍了脑袋!”

“我家又没请你们过来!”吴良谋闻听,愈发觉得委屈。咬了咬牙,恨恨地回应。随后将头扭在一边,不想再和仇人多浪费任何口舌。

“呀,你还牛上了!”徐洪三扬起刀鞘来想打,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努力学习骑马的朱八十一,又迟疑着放下了胳膊。自家主将不喝兵血,也没有虐待士卒的习惯。他这个当亲兵队长的,当然不能做得太过分。然而被一个人质给窝了脖子,这口气也实在难以下咽!因此想了想,又换了一幅笑脸说道:“你家当然没请我们来。可你爹拖着我们徐州军的钱粮迟迟不交,我们当然要过来催一催了。如果换了我们是朝廷那边,不也一样得派了官吏找上门么?不信你家能剩得比现在还多!”

“朝廷是朝廷,你们是你们。给朝廷缴税纳赋,那是我家份内之事。而你们。。。。”吴良谋偷偷看了一眼朱八十一,发现后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压低声音,不屑地说道:“一群草寇而已,怎么能跟朝廷比!”

“吆——哈!”徐洪三又被气了个火冒三丈,咬着牙,盯着吴良谋的眼睛反问,“我们怎么就不能跟朝廷比了?朝廷眼睁睁地看着老百姓饿死不管,我们红巾军打下了徐州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仓放粮。朝廷收税收到老百姓卖儿卖女的地步,我们徐州红巾把地分给老百姓却只收两成。朝廷只给有钱有势的人撑腰,没钱没势的哪怕被当街打死了,官府都假装看不到。我们徐州红巾却规定杀人者偿命,无论你官职高低,有钱没钱,是蒙古人还是汉人。你说,到底是朝廷更像个朝廷,还是我们这群草寇更像朝廷?”

他造反前是个轿夫头目,属于下九流中有名的碎嘴职业。给朱八十一当了亲兵队长之后虽然刻意收敛了些,但跟人争辩起来却依旧轻易不肯认输。此刻在行军途中百无聊赖,又难得遇上个好对手,当即谈性倍增。旁征博引,将质问的话连珠箭般射了出去。

那吴良谋登时被问得接不上话来,愣了好一阵儿,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那你们也没有向我家征钱粮的权力!朝廷虽然做得不好,但人家是天下正朔。要是朝廷做得稍有不好,大伙就都像你们一样拎着刀子造反。这天下还不是要乱了套?”

“你先弄清一件事,不是我们要造反,是朝廷逼着我们造反,不造反就得活活饿死!”徐洪三耸耸肩,连声冷笑,“换了你,连观音土都吃不上了,你肯蹲在家里乖乖等着饿死么?至于正朔,什么叫正朔?现在的皇上是个鞑子吧!咱们好好的汉家江山,他一个鞑子朝廷怎么就成了正朔?!”

“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吴良谋说他不过,只好又掉起了书包。

“有德?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哈哈哈,你说鞑子朝廷有德?!”徐洪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摇头大笑,“你知道鞑子当年打到这边来,杀了多少人么?告诉你吧,我祖爷爷那辈兄弟七个,就跑出来他一个。其余六个,全被鞑子给砍死在了逃命的路上了。这样的朝廷你居然敢说他有德?缺大德吧你?”

“你,你。。。。”蒙元得天下时杀戮之惨,吴良谋从自家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口中也听说过。然而五德轮回,是这个时代儒家的一个重要理论支撑。虽然儒者口中的“德”,与市井百姓嘴里的“德”,是完全不同两种概念。但一个完全靠杀戮建立起来的朝廷,硬说它符合天道,又实在需要足够厚的脸皮。

吴有谋只是有些书呆子气,却不是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厚脸皮。嘴唇濡嗫了半晌,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徐洪三在辩论中站了上风,心中好生得意,口齿也变得愈发清晰,“既然谁更会杀人,谁就该坐江山。给我们红巾军缴纳钱粮,你还有什么委屈的?我们红巾军,肯定比滕州府的官兵更懂得杀人吧?这话太糙,咱再换一种说法。谁的军队能打,谁就该抢了江山做皇上。我们红巾军现在也没输给鞑子朝廷吧?你怎么知道,将来不是我们红巾军坐江山?!你那个德,不会落到我家都督头上?!”

“就他?”吴良谋将头转向正在跟战马较劲儿的朱八十一,怎么看,都无法将这个身上没半点斯文气儿的屠夫,与坐在龙椅上的九五至尊联系到一起。但是他又牢记着父亲的吩咐,不敢表现出对朱八十一本人的丝毫不满来,挣扎了一下,低声说道:“就凭你们?也就是凭着火药之利,暂时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罢了。等哪天朝廷反应过来,鹿死谁手,还未必可知呢?!”

这个典故有点儿深,远超出了徐洪三的理解范畴。后者立刻皱起眉毛,低声追问,“什么,你说什么未必可知?鹿,这跟鹿有什么关系?”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吴良谋立刻抬起头,举目四望,满脸高深,“这鹿,就是江山。最后落到谁手里,谁就当了,当了。。。。。。。”

话说到一半儿,他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两眼紧紧盯着西北方向飘来的一团黄褐色的云,原本白净的脸孔瞬间变得一片乌青,“不好,那边,那是战马踩起来的烟尘,有骑兵,大股的骑兵!。”

“骑兵,骑兵!”仿佛在验证他的乌鸦嘴,两名红巾军斥候拼命打着马,从西北方向疾奔而至。“骑兵,打着黑十字旗的色目骑兵。从运河,从运河那边杀过来了!”

第五十六章 吴良谋

朱八十一带领大伙,要去的就是运河方向。准备将从吴家庄搬出来的细软和铜料装上货船,从水路运回徐州。此刻听斥候说有一支色目骑兵迎面杀到,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忙催马迎住斥候,大声追问,“什么?色目骑兵,多少人?是路过还是专门奔咱们来的?”

两名斥候滚下马背,喘着粗气大声汇报,“是,是绿眼回回,长得,长得跟伊万差不多。打着黑色的旗子,上面画了个白十字。有三千出头,属下,属下不知道他们是路过,还是专门来打咱们的!”

“是阿速军!”伊万诺夫小跑着跟了上来,大声向朱八十一解释,“打黑色十字旗的,肯定是阿速军。你们皇帝的私人卫队,里边全是清一色的阿速人。赶紧找个高一点儿的地方备战,别上骑兵直接冲过来!”

“那边有一座小山,山后就是一条河!”此处距离吴家庄只有十几里路,因此吴良谋对周围的地形极为熟悉,跑到朱八十一马前,用手指着两百步外,大声提醒。

朱八十一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一座葱茏的丘陵。大概比地面高出了一百米左右,正面的坡度非常平缓。这个时候,他也没功夫再找更合适的地点了,立刻将手向山头处一指,大声命令:“上山,把鸡公车都推过去,横在前面当寨墙。马上!”

“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上山,把鸡公车也推过去当寨墙!”徐洪三立刻带领十多名亲兵,将主将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是!”吴二十二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然后直起腰,向身后挥舞手臂,“弟兄们,跟着我上山。”

“弟兄们,别慌,跟着我来!”其他将领也推着鸡公车,大声招呼。

他们都是从上次战斗中跟在朱八十一身后去炸兀剌不花的那批勇士里头提拔起来的,作战经验和临阵指挥能力方面,或许有所欠缺。但是在胆气方面,却个个都属于人中翘楚。即便此刻心里头再着急,脸上也不带出一点惊慌的表情来。用力迈动的双腿,更是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控制住整个队伍的行进节奏。

此番跟在朱八十一出来“打草谷”的亲兵、战兵和辅兵,也都是平素训练中表现最为出色的一群。从去年八月中旬到今年三月下旬,前后七个多月的军容和队列训练,已经将服从和纪律,牢牢地刻进了每个人的骨子里头。因此一个个都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慌乱,在各级将领的带动下,秩序井然地推着鸡公车朝二百步的山坡上走去,连一块铜板,都没有因为紧张而遗落在地上。

“伊万,你先去山上指挥着大伙搭车墙!尽量宽一些,别让骑兵能直接跳过去。”

“洪三,你去协助伊万。叫大伙都按他说的办,对付骑兵,他比咱们经验多!”

“老黄,你把你的铜炮给架到高处。等会儿越过大伙头顶,直接朝鞑子队伍里轰!”

“老黑,你也去把你的抬枪架起来。准备专门朝着当官的身上招呼!”

朱八十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走在整个队伍最后。一边走,一边将命令流水般的传了出去。经历了去年冬天那场恶战,他的本事也大有长进。虽然下命令时的语气还略带着些紧张,但至少条理非常清晰,能让弟兄们知道自己该去干什么。

“是!”众人答应着,撒腿朝荒山上跑去。朱八十一回头看了一眼骑兵云,估算了一下敌军跟自己之间的距离,然后又低声朝着紧跟在自己身边吴良谋吩咐,“你带着你的庄丁,一会直接从山那边下去,然后自管回家。如果官府问起来,你就说趁着我跟阿速人交战的时候逃回去的。这样,他们就应该不会再难为你们吴家了!”

“我”吴良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朱八十一居然会在最危急关头放自己离开,还准许自己带走所有庄丁。愣了愣,两眼瞬间瞪得老大,嘴巴也瞬间张成了一个鸡蛋型。

“走吧,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爹给官府有个交代。现在交代有了,你就不必留下来了。战场上刀剑无眼,待会儿打起来了,我未必还顾得上你!”

“我——”吴良谋心中先是觉得一热,随即,便涌起了无穷无尽的屈辱。然而,感动也罢,屈辱也罢,短短数息之后,却全部让位于理智。

很显然,这个节骨眼儿上最理智的做法,是速速离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速军发起狠来,可不会管谁是怎么来的,是不是红巾军的人质!况且这红巾军,刚刚洗了吴家,跟他仇深似海。他即便再年轻气盛,也没必要留下来与对方同生共死。

想到这儿,吴良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冲着朱八十一拱手施礼。“如此,在下就先谢过都督高义了。祝都督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回去告诉你爹,能躲就尽量带着乡亲们躲一躲,那鞑子眼里,可未必肯区分是谁是义军,谁是顺民!”朱八十一微笑着点了点头,跳下战马,开始帮弟兄们推鸡公车。从那一刻起,再也没多看过吴良谋一眼。

有股被轻视的感觉,瞬间再度占据了吴良谋的心脏。他真想冲过去,大声告诉对方,自己身手不比对方麾下任何一个人差。自己是将门之后,临阵指挥肯定不会输给红巾军里的大老粗!然而,理智却牢牢地抓紧了他的双脚,让他停在原地不能移动分毫。这种时候,争这一口气有什么用呢?自己与他们不是一种人!自己读了许多书,师出名门,有殷实的家业和大好的前程,而他们,只是一群土匪而已,还刚刚将自己的家洗劫一空。

“听伊万的,他比咱们懂得怎么打仗!”

“车和车之间留出几条过人的通道来,只要能挡住战马就行了。别把咱们自己的路挡死,一旦色目人逃了,咱们还得追杀他们呢!”

“车子放下后,王胖子带着辅兵去挖陷马坑。战兵和掷弹兵,赶紧都把甲穿上,然后坐在车墙后恢复体力!”

“老黄,你行不行,不行就把铜炮交给别人,你带着你的徒弟从山后边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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