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相说得当然有道理,但,但朕怕别人会上当受骗。毕竟,毕竟我天完帝国的兵马,如今都分散在各地,彼此之间联络不畅…”徐寿辉在自立为帝之后,沉迷于给帝国制造继承人的大业。雄心壮志好像早就被消磨得差不多,听倪文俊沒有出兵的打算,也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这点,陛下无须过于担心。以彭相的见识气度,断不会被刘福通的这点儿小伎俩所骗…”倪文俊想了想,很是自信地替同僚保证。
他与彭和尚并肩作战多年,虽然最近联系少了,但彼此之间,却一直肝胆相照。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彭和尚从沒怀疑过他准备谋朝篡位。而他,也从不相信彭和尚准备在外边回自立门户,将來会给天完帝国反戈一击。
“这。。。。。。”徐寿辉依旧有些迟疑,但看看倪文俊的脸色,又悄悄地将心中的疑虑收了回去。左倪右彭,已经联手瓜分干净了朝中全部力量。他这个皇帝如果敢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恐怕用不了太久,椅子上就要换个人來做。所以,在第三股力量崛起之前,他还是继续糊涂着好。
“陛下放心,臣这就派人给彭相那边送信。听听他到底什么意思?”倪文俊丝毫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杵了徐寿辉的逆鳞,依旧非常自信地许诺。
他是个干脆利落性格,当天下了朝,就立刻修书一封,派人乘坐快船,冒死送到了彭和尚手中。而彭和尚在此之前,早就给颍州方面回了信。非但拒绝了“刘福通”的观礼邀请,还苦口婆心地回信劝告道:“彭某乃天完朝丞相,只知当前紧要之事,是趁着脱脱身死,重振红巾声威。而不是关起门來自相倾轧…”
“丞相切莫掉以轻心,此事恐怕还有些麻烦。”彭和尚的帐下爱将,前军都督陈友谅凑上前,低声提醒。
“嗯?”闻听此言,彭和尚微微一愣。扫了后者一眼,低声吩咐,“你把话说清楚些,切莫说一半儿留一半儿。麻烦在哪?莫非倪相会上了别人的当么?”
“麻烦当然不在倪相那边…”陈友谅躬了下身,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倪相目光长远,有他在,咱们天完朝应该沒人会接刘福通的茬儿。但那边,却恐怕有些为难了?”
说着话,他将手指朝东北方比了比,脸上隐隐带出了几分焦虑,“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正愁沒机会彻底脱离淮扬掌控。如今刘福通将他们与朱重九并列邀请前往汴梁观礼,简直就是做梦送枕头…”
“嘶……”彭和尚立刻色变,用力倒吸冷气。他去年之所以能在连番大败的之后,还重新站稳脚跟,全靠着赵普胜和陈友谅等人出使扬州,成功地与淮安军那边达成了以粮草换取火器的协议。从某种程度上说,朱重九算是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而有朱重九在,长江沿线的大部分蒙元兵马,就被牢牢地吸引在各自的防区之内。谁也不敢轻易离开老巢,來找他的麻烦…
而万一朱重八和张士诚两个上当受骗,那朱重九恐怕就要被逼着抢先下手清理门户了。毕竟,当年刘福通就用极为类似的手段,分化过他和芝麻李。而朱重九和这两个人的关系,却远不如当年芝麻李和他之间那样,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彼此。
“要不然,末将带着水师去北岸兜几圈儿,给朱重八那厮提了醒?”正郁闷间,却又听见陈友谅低声提议,
这才是后者的真正目的,并非平白无故地替淮扬那边抱打不平。而是想借着此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跟自己只有一江相隔的朱重八。当然,能趁机在北岸夺下几座城池就更好了。他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大展宏图…
“嘶………”不知道猜沒猜出來陈友谅的真实企图,彭和尚继续倒吸冷气。从军略角度上讲,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然朱重八受了刘福通的拉拢,背叛了淮扬。淮安军就不可能再替朱重八出头。而自己正好可以打到安庆去,将其扼杀在羽翼未丰之时。一则报了朱重九去年雪中送炭之恩,二來,也能将天完帝国的领土重新连接成一整片。
“末将不敢苟同陈兄弟的意思…”然而沒等彭和尚想清楚到底该何去何从,门口却又闪进赵普胜那魁梧的身躯,冲着他肃立拱手,“丞相三思,此事绝对含糊不得…且不说那朱重八未必会如陈兄弟想得那般目光短浅,即便他果真应了刘福通之邀请,也与当年的《高邮之约》无任何相悖之处。而我军如果贸然引兵江北,恐怕与淮扬方面会立刻反目成仇…”
“什么?”彭和尚被说得满头雾水,眉头紧锁。陈友谅也是大吃一惊,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咕噜咕噜乱转。
“前年末将奉命出使扬州,去年又曾经多次押运粮草去那边交割。所以对那边的事情,也算多少有个了解…”赵普胜咧了下嘴,苦笑着补充。“丞相莫非以为朱总管不想与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人兵戎相见,非不想,而是不能也…他当年实力孱弱之时,借着芝麻李的支持,在高邮与群雄立约。第一条便是,‘鞑虏未退,豪杰不得互相攻杀。’那张士诚和朱重八虽然有负于他,却懂得约束部众,爱惜百姓。所以他自己就被《高邮之约》束缚住了手脚,根本无法出尔反尔…”
“这。。。。。。”彭和尚和陈友谅二人恍然大悟,也陪着他苦笑不止。
什么叫作茧自缚,这就是…朱重九当年,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实力能在转眼之间,雄踞天下豪杰之首吧。而他的《高邮之约》,最短定的还是五年。也就是说,今后三年半之内,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无论怎么折腾,只要沒有主动向淮安军发起进攻,他就找不到借口消灭二人。
否则,他就是自己犯下了《高邮之约》第一条,然后被“天下群雄共击之…”
第二十章 逆鳞
“吾等起义兵,志在光复华夏山河,鞑虏未退,豪杰不互相攻杀。有违背此誓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逐胡虏,使民皆得其所。必约束部众,无犯百姓秋毫。有残民而自肥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平息暴乱,恢复汉家礼仪秩序。必言行如一,不做狂悖荒淫之事。有以下犯上,以武力夺其主公权柄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铲除不公,匡扶正义。。。。。。”。
“吾等起义兵。。。。。。”红巾大元帅刘福通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份早已发霉的报纸,摇头晃脑地反复揣摩。
大帅的样子不对劲儿…中军帐内的几个年青的幕僚们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焦急。然而,他们却谁也鼓不起勇气上前开解,也找不到开解的办法。因为导致大帅刘福通不对劲儿的,是小明王韩林儿,是韩林儿的母后杨氏,是左丞相杜遵道。这完全是神仙打架的范围,他们这些小人物根本沒资格插嘴…
但是,继续让刘大帅这样自暴自弃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颍州红巾进入河南府路已经小半个月了,除了最初几天跟张良弼的爪牙刘勇打了两仗之后,其他时间都像刘福通本人一样神不守舍。结果到现在,连一个偃师城还沒有攻破。想要在三个月内光复河南、南阳两府,几乎彻底沒有了可能…
“杨兄,要不然咱们派人去把盛大人请过來?”情急之下,有一名章的幕僚轻轻用毛笔敲了敲桌角,以蚊蚋般的声音提议。
参知政事盛文郁与刘福通一样是明教中的老资格,并且一直很受后者器重。由他出面劝谏刘福通几句,总比几个普通文职幕僚效果要强。
然而,这个提议,却被对面那位姓杨的幕僚当场否决,“找盛大人有什么用?盛大人自己,估计心里最近也烦着呢?咱们贸然派人去请,非吃挂落不可…”
“也是…”章姓幕僚叹息着点头,满脸无奈。
当初接小明王回來整合天下红巾的主意,是盛文郁帮刘福通出的。并且此人在整个过程当中都居功甚伟。然而谁也沒想到,小明王回來之后,非但沒给颍州红巾带來什么好处,反而很快就将第一把火烧到了刘福通本人头上。
“与其去找盛大人,倒不如去找唐左使…”一名姓李的参军,突然提议。声音压得很低,却然在座所有文职幕僚们眼神一亮。
大光明使左使唐子豪在颍州红巾中的职位虽然不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枢密院都事。但是此人交游却非常广阔。上到红巾大帅刘福通,下到军中某个百夫长,都能跟他处得來。并且此人那张嘴巴,更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神兵利器。真要放开让他说,恐怕棺材里的死人都能被说得爬起來翻筋斗。
“启禀丞相,参知政事盛大人,枢密院都事唐大人,联袂前來求见…”有心人天生经不住念叨,几个文职幕僚这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当值的军官入内來报。
“请他们进來,顺便找人给老夫上一壶好茶…”刘福通恋恋不舍地将旧报纸放在桌案上,强打精神吩咐。
短短小半个月时间,他看上去比韩林儿回來之前,足足老了五岁。古铜色的面孔上,写满了疲倦之色。左右两个鬓角,也都染上了厚厚的一层“寒霜”。
把韩林儿接回來,绝对是一个失策之举。接下來很长一段时间,颍州红巾内部,都会动荡不安。而近年和明年,正是各路红巾全力发展的大好时机。蒙元丞相脱脱已死,新任首辅哈麻威望能力不足,根本调动不了全国兵马。至于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光是洗清跟脱脱之间的关系,就得费尽浑身解术。想要领兵南下,根本沒有任何可能…
想到如此天赐良机,居然要生生被内耗给浪费掉,刘福通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如果小明王再晚回來一年该多好,有这一年时间,自己能做成多少大事…如果自己不那么着急犯贱将小明王母子接回來多好,杜遵道哪里有勇气再跟自己争权…夹河村距离朱屠户的地盘那么近,朱屠户麾下的斥候和细作,居然就沒发现小明王母子的踪迹。现在想想,这里边藏着多少玄机?朱屠户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沒事儿干给他自己找个祖宗供起來…而自己这边,当初还唯恐朱屠户出面來争…
然而天底下却沒有后悔药可卖,并且在事实上,于情于理,刘福通都不可能得知小明王母子的消息后,和别人一样装聋作哑。毕竟韩林儿的父亲韩山童,当年跟他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之交。欺负老朋友身后的孤儿寡母之事,他刘福通这辈子都做不出來…
正闷闷地想着,参知政事盛文郁和枢密院都事唐子豪已经双双來到帅案近前。看到刘福通形神俱疲的模样,俱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心疼地劝道:“丞相,您这又是何苦?军政大权,不是还抓在咱们手里头么?杜遵道那小人折腾不出什么风浪來。少主和王后也会很快认清他的嘴脸…”
“是啊,丞相,大不了咱们以后再也不回汴梁城,就在外边领兵作战好了。反正打完了南阳还有襄阳。打完了河南还有陕西。实在不行,咱们就一路打到大都城下去,让杜丞相在汴梁里吃屁…”
知道自家丞相心里不痛快,所以二人都尽可能地将话往轻松里头说。然而,刘福通听罢,脸上却依旧沒有一丝笑模样。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叹息着道:“那又如何?拿下一个杜遵道,说不定还有什么王遵道、杨尊道会蹦出來…老夫是继续跟他们争,还是不争?至于领兵在外避祸,去年这个时候,脱脱估计也是抱着同样的想头。可最后呢,妥欢帖木儿想对付他,又怎会在乎仗有沒有打完?”
话音落下,盛文郁和唐子豪二人心里头,也是一片冰凉。作为颍州红军中的核心骨干,他们所看到的东西,绝对比几个文职幕僚多得多。心里能想到的,同时也要深出数倍。前一段时间杜遵道跳出來争权的事情,表面上看,是王后杨氏目光短浅,给了此人不该给的支持。深层次里头,却是**裸的君权与相权之争。与蒙元那边妥欢帖木儿与脱脱两人之间的矛盾,沒任何两样…
诚然,由刘福通大权独揽,比起几方势力倾轧不休,最后让一个半大孩子來做仲裁者,对颍州红巾绝对有利。但对于任何一个君王來说,无论昏庸还是睿智,恐怕都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随着小明王的年龄增加,早晚有一天,刘福通要跟他直接产生冲突。无论中间有沒有杜遵道这么一根搅屎棍,结果都是一样。
这根本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是龙皆有逆鳞,权力正是其中之一。哪怕才三寸长,也不会容忍他人染指。所以,尽管脱脱是大元朝的擎天巨柱,妥欢帖木儿依旧恨不得他早点去死。而刘福通对于韩林儿母子,何尝不是又一个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