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饶是唐子豪嘴巴堪称神兵,此时此刻,也说不出任何能令人开心的话來。
中军帐内的气氛登时冷得像冰,一众文职幕僚和亲卫们全都感觉到了扑面而來的寒意,纷纷侧转身去,尽量不往刘福通、盛文郁和唐子豪三人这边看。以免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稀里糊涂地就掉了脑袋。
接下來的一刻钟,给人的感觉足足有十五年那般长。就在大伙都被压抑得即将疯掉的时候,刘福通忽然又站了起來,冲着幕僚和亲兵们用力挥手。“都愣着干什么?沒事儿干就回各自的帐篷里头去。郑二,给我再去给我换一壶茶汤來……”
“是…”众幕僚和亲卫们如蒙大赦,急匆匆逃出了门外。亲兵百夫长郑二则上前抱起里边的汤水已经冷掉,却一口未喝的茶壶,飞奔而去。
目送无关人等都出了门,刘福通又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惨然,“老夫这回,是自作自受了…沒办法,当年教主对老夫不薄,老夫听到小明王的消息,就只想着要将他平安接回來,却沒想到还会牵扯如此多的事情…”
“丞相且放宽心。少主那边,会慢慢懂事的…”
“是啊。丞相,少主毕竟还年幼…长大后就好了…”
盛文郁和唐子豪互相看了看,干巴巴的安慰。内心深处,谁都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
眼下刘福通需要的,也不是别人几句安慰话。因此又摇摇头,苦笑着道,“将來的事情,将來再说吧。无论如何,老夫做到这一步,也算对得起教主了。你们两个看看这个,呵呵,老夫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儿,那朱屠户当初的用心,是何等之深…”
说着话,他将桌案上发黄的报纸拿起來,非常小心地递向了盛文郁和唐子豪。
“这个。。。。”唐子豪目光刚扫上去,就认出了报纸的來源。那是两年前的秋天,自己命人从高邮给刘丞相送回來的旧物。上面印着芝麻李、赵君用、朱重九、郭子兴等人商议出來的《高邮之约》。记得刘丞相刚刚看到此物时,还曾经恼怒了好一阵子。沒想到这么快,就完全转变了态度。
“朱屠户当年的弄出來的糊涂玩意儿…”盛文郁的想法,和唐子豪差不多。粗粗扫了两眼,就故意大声说道:“呵呵,他当初实力差,所以才硬拉着芝麻李等人,立了这份盟约。让别人即便打算动他,也不好直接下手。沒想到,现在他替代了芝麻李,成了整个东路红巾的扛把子。结果自己把自己给捆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重八和张士诚扬长而去,却一点儿办法都沒有…”
第二十一章 三生
“东民不要再逗老夫开心…”刘福通喊着盛文郁的表字,不满地抗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老夫不信你心里想得还如此简单…”
盛文郁听了,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灰败。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丞相说得是,郁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该从如何说起…”
“不妨捡要紧的说來听听…”刘福通轻轻点头,同时用眼神催促。
“唉,怎么说呢。朱屠户看得最长远的地方,就是从沒想过给他自己找个主公顶在脑袋上…”盛文郁又低低的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可笑我等当初还以为他是目光短浅,妄自尊大。事到如今,才知道那厮打心眼里,就沒把自己当成任何人的臣民…”
这是他感触最深,也是最痛的地方,说出來简直是字字血泪。如果他们不急着把韩林儿母子请回來,颍州红巾也不会面临如此多的麻烦。而等颍州红巾解决完了内部纷争,其他各路红巾诸侯早都不知道成长到何等地步了,大伙想要奋起直追恐怕都來不及了…
“是啊…”刘福通接过话头,继续低低的长叹。每一声,听起來都好像心肝肺在一起抽搐,“整篇高邮之约,洋洋洒洒十数条,居然一条都沒提将來谁做皇帝。只提了驱逐鞑虏,善待百姓,不自相残杀,不以下犯上。。。。。”
“第三条是别人加上的,不是朱佛子的本意…”作为亲历了整个《高邮之约》出炉过程的见证者,唐子豪赶紧大声提醒。“朱佛子的原稿中,根本沒这条。但赵君用等人怕他凭借实力夺了芝麻李的位,坚持要加上。他也沒有表示反对…”
“还有第八、第十和第十五条,也不是出自朱重九的本意吧…”刘福通对着报纸揣摩了多日,早已深得其中精髓,用手指着另外几条特别强调族权、天道和等级伦常的条款,苦笑着问道。
“是,丞相猜得一点儿都沒错…”唐子豪上前扫了一眼,叹息着回应。“这些都是大伙彼此让步后才得出的结果。朱佛子眼里,众生恐怕真的都是平等的。包括老天爷,也无权随意降罪于人。并且他也不在乎什么恩出于上,反倒是处处强调平头百姓的利益,甚至连朝廷官职,都恨不得是老百姓授予,而不是來自上头…”
“那岂不是受亚圣之学影响至深?…”盛文郁听了,本能地就想到了《孟子》里头反复强调的一些观点,皱着眉头道。
“算是,也不完全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应该出自佛家…”唐子豪点点头,不知不觉中,脸上就又涌起了几分推崇之色,“反正他那个人到底想什么,谁也看不透。有时候好像见识非常长远,有时候,却连眼皮底下的小事儿,都稀里糊涂…也许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吧。我等凡夫俗子,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揣摩得到…”
“非常之人?你怎么就知道他当初不是歪打正着呢?说不定正因为他读书少,见识差,所以事事率性而为,不受外物所惑。”盛文郁最受不了唐子豪动不动就替朱重九说好话,皱着眉头质问。
“读书少?读书少能造出火炮这等利器來?并且还能不断推陈出新?”唐子豪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渐转高。“那不是读书少,而是他知道许多,我等根本不知道,或者听都沒听说过的东西。所以才能造出那些古怪的神兵利器,所以才能主动避免一些祸端,未雨绸缪…”
“又是被弥勒附体,梦中所授?”盛文郁根本不服气,翻着眼睛抢白。
“也许还真如你所说…”唐子豪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相传弥勒佛乃三生佛,能同时看见过去,现在和将來。如果他早就知道,韩林儿归來之后,红巾内部必然会出现大麻烦。他当初的一些举动就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如果他早就知道,芝麻李一定会伤重不治,并且会在死前传位给他,当初答应把第三条加进去,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所以也不会跟赵君用等人争执…如果他。。。。”
“行了,行了,子豪,打住…你再说,他就陆地飞升了。”听大光明使唐子豪说得越來越玄,刘福通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他要是真能看到将來之事,应该知道张士诚会背叛他自立,朱重八也会跟他距离越走越远。唉,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举动,算不算违背了第三条…”
“目前來说肯定不算…”唐子豪想了想,满脸苦笑,“据我所知,那张士诚自称为吴王之后,给朱佛子的书信里头,却依旧以属下自居,并且输送到淮扬的粮草未曾减少半分。而那朱重八,干脆找个替罪羊直接宰了,向淮扬以做交代。并且到现在,依旧大批大批地朝扬州运送铁矿。一年四季,礼数无缺…”
“这两个奸诈狡猾的家伙…”刘福通笑着骂了一句,用力摆手,“行了,不说他们了。朱屠户那边的事情,用不到咱们操心。且说那《高邮之约》里头,有沒可能被咱们拿來借用一些的内容…”
“很难…”
“极少…”
话音刚落,盛文郁和唐子豪就大声答复,速度几乎一模一样。随即,两个人互相谦让了一下,由前者率先补充,“正所谓淮南之橘,淮北为枳。他那边的情况,和咱们这边完全不一样。朱重九的那些嫡系,要么是他一手带出來的,要么是被他打服了的。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沒人敢于真正地反对,充其量是查缺补漏…”
“赵君用、彭大、潘癞子现在等同于寄人篱下。手中那点儿兵马全靠朱佛子定时接济粮草,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沒力气跟他相争。也沒有多出來了的主公,替他们几个暗中撑腰…”唐子豪看了刘福通的脸色,低声接茬。
“还有,他那边,从一开始,就不准明教干政…说什么宗教归宗教,国家归国家…”
“徐宿刚刚被脱脱用洪水洗过一遍,士绅们要么被淹死了,要么成了逃荒的,跟老百姓同样一无所有。而淮扬那边,该搬家的也早搬完了,剩下的要么死,要么服从朱佛子,根本沒其他选择…”
。。。。。。
二人越说越多,越说越羡慕,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再也不回來。而相比之下,颍州红巾这边的情况,就要复杂许多。首先,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当年于明教中的地位,均不在刘福通之下。并且都担任着俗世官职,有权力跟他分庭抗礼。最近两年始终被压制着一动不动,才不是正常情况。
其次,就是芝麻李已经死了,而韩林儿母子却好好活着,并且被刘福通亲手供在了头顶上。
第三,则是明教和地方豪强的影响,早已渗透得无所不在。刘福通沒接回韩林儿之前,教规对他约束不大。而现在,如果他敢碰韩林儿一根汗毛,就不光是谋反,同时还属于叛教行为。那些明教的真正信徒,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
“呱呱呱呱。。。。。。”中军帐外,传來一阵嘈杂的乌鸦声。听起來极为令人烦躁。盛文郁快步跑到了军帐门口,冲着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有人弯弓搭箭,开始驱逐这些黑色的背运之鸟。然而,一时半会儿,哪里驱逐得尽。酷爱啄食腐肉的乌鸦,对大餐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弓箭的畏惧。只要有军队驻扎的地方,他们就会冒死聚拢过來,随时准备俯冲下去,参加一场血肉盛宴。
“东民,不要管它。由它去…”刘福通在中军帐内等得不耐烦,悻然挥了下胳膊,大声命令,“听几声乌鸦叫,死不了人。那东西有沒长着尖牙利爪…”
“是…”盛文郁低声答应着,怏怏而回。
刘福通看了他一眼,继续叹气,“算了,老夫又把事情想简单了…本以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呵呵,到头來却是彼之甘霖,我之毒药。算了,老夫自作自受…大不了把兵马全都交出去,然后隐居深山算了…”
话虽然如此说,他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咬着牙想了想,又低声吩咐,“子豪,麻烦你抓紧时间再去扬州一趟,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重九。”
“是…”唐子豪早就猜到刘福通必然会反击,立刻肃立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