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听书跟在他身边之后,他就该想明白。他一辈子出生入死,是刀口舔血的命,但是这孩子却是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的命的。
上辈子就算不为他死,日后也可能被卷入各种各样的风波之中。
某种意义上,听书的性格跟他如出一辙,只不过听书眼里看的是他,而他上辈子眼里只有晴王一人而已。
这一刹那,宁时亭眼前浮现的反而是今天下午,在那充满药香的院落中听见的话。
——所以我说你虚伪,明明舍不得,还要往外送。
好像眨眼间就能看见那轮椅上的少年,坐在轮椅上,挺立在秋阳中,眉梢眼角都是少年的锋利与鲜活。
最近几天,他和顾听霜的关系好像有所缓和。
至少现在肯主动跟他说话,比起以前,拒绝他好意的时间也少了一点。
每天黄昏,顾听霜还是照常出来散步,带着他的小狼。
小狼因为跟宁时亭和听书都混熟了的缘故,在这边也会多停留一会儿。
宁时亭则会给顾听霜准备冰皮雪花酥和一壶茶,就放在院外。顾听霜想吃的时候就自己拿,他要是不吃,等他走后,会有人送进房里,宁时亭就吃掉了。
偶尔宁时亭在查阅西洲志的间隙,也会溜出来伸伸懒腰,或是搬一张躺椅出来小憩片刻。
顾听霜过来的时候,他要是被惊醒了,就会睁开眼,轻轻软软地说一声:“饮冰,你来了。”话语中带着惺忪睡意,随后又放心地闭上眼,呼吸绵长。
有时候没有醒,顾听霜就停在院中,翻阅宁时亭留在桌边的杂集小传,一不留神还容易看忘记时间。
耳边是庭院里轻小的萧萧风声,小狼在地上打滚、咬法器玩具的咔啦啦的声响,还有鲛人近似于无的气息。
余光中就是一抹人影,时而穿红,时而穿淡蓝。
穿红的时候像一枝冬日的红梅,雪是肌肤的颜色,天光是眼神与柔软的发的颜色;穿月白的时候是海岸边的溪水,淡色的、微蓝的,清透温柔,闲惬地撞进人眼中。
宁时亭从香会回来后第十天,府上收到了一批神秘的钱财。
都是换成仙界灵药、灵识的保值货,好多东西总是是晴王府,也不免要花上经年的功夫才能得到。
这天顾听霜散步路过,就看见宁时亭在那儿低头琢磨,跟听书讨论着:“是谁送的呢?”
听书异想天开:“说不定是我那个没见过的哥哥送给你的,用来买我。”
宁时亭用手里的笔轻轻打了一下听书的手背:“这些话出去就别再说了,我已经给你恢复了身份,你不再是我的书童,而是百里家的小少爷了。”
给听书定名这事儿也是这段时间做的,宁时亭给他挑了很多个名字,但是他自己都不要。
选来选去,还是选了“听书”这个名字,全名就叫百里听书。
又因为府里其他跟着听书一批进来的下人,也取了类似听风、听秋之类的名字,宁时亭宠着听书,把其他人名字里的“听”字都拿掉了,改成“画”字。
听书说:“可是会有谁送的呢?公子也不认识其他人啊,难道是王爷赏的?”
“他没工夫赏我这些东西。”宁时亭似乎也是觉得有些疑惑不解,刚要回头让人把东西收走的时候,迎面撞见了顾听霜。
顾听霜垂下眼。少年人总是透着几分漠然的视线在这堆物件上停留了片刻,而后淡淡地说:“修罗刹道的人送来的,我用灵识看,上面有罗刹鬼印。”
“罗刹?”
宁时亭愣了愣,而后很快想到了什么似的。
这大约是原来的返魂香主送来的,是他在香会上碰到的人。
“他和你关系很好?”
顾听霜直接问。
他的态度太坦然,就是十分明确地告诉他:他知道他出门之后的一切事情。
宁时亭原来也怀疑过,他所说的“小狼告诉我的”,究竟能够细致到什么程度;但是再想到《九重灵绝》的修炼之法,他想一想也就信了。
这种功法的第一重就是操控灵识与万物互通,不然顾听霜也没本事回回都从灵山上活着回来。
宁时亭思索了一会儿,又听见他问:“那个人找的人就是你吧,你为什么不承认?”
宁时亭轻轻说:“我和他并不认识,只是我十五岁那年……随晴王殿下离开冬洲,离开之前配出了震檀却死香,不是我要的,所以随手送给了一个战友的家眷。那之前在冬洲发生的事情,晴王命令我们绝口不提,我是听从殿下做事。既然你这么说,这些东西可能是他送过来,还当初一纸香料的情分。”
说得好像呢喃着要杀晴王的人不是他似的。
他每当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沉默。
顾听霜想起那一晚电光石火间读取到的宁时亭的记忆,也知道这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但是他的性子是这样,也不打算多问,就这样径自离去了。
这天宁时亭打点府上事物的时候,也并不在平常他看书、理事的庭院,而是在府门前。
这是偏离他每天的散步计划的。
如果说顾听霜是跟着小狼来的,那么这一点也不成立。
府里所有人都清楚顾听霜对那条小狼是怎样的教育方法——那种严苛、缜密的服从训练,好比训练一个真正的人。从来只有小狼瞎玩跑远之后,哭唧唧地回头来找他,没有他驱动轮椅去追这只畜生崽子的份儿。
等宁时亭回想起撞见顾听霜的这件事的时候,陡然有了一个意识——这是顾听霜在消沉了整整四年之后,第一次靠近晴王府的大门。
葫芦和菱角也说:“殿下这几天去的地方确实也多了,那天还听人说去了药房附近,殿下现在虽然还是不太爱出门,但是出来待的时间也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