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如实道:“曹家老夫人过身,臣去曹府吊唁了。”
皇帝这才恍然想起来,“哦”了一声,片刻,说:“毕竟不是皇后生母,你去足够了。”
他的反应不在太子意料中。太子只不动声色地一挑眉,抬头时已经面色如常,父子俩转而说起了旁的。
“今年范授、周信礼、黎谕等人都回京来了,朕与这些结义兄弟们也有年头不得见,除夕宫宴上,定要尽情大醉一回。”
这几位,都是当年襄助皇帝黄袍加身的旧臣,大徵定鼎后,被封往各地,享受着荣华富贵,只是交出了兵权,无旨也不可擅离封地。
皇帝是重诺之人,故而在将二公主嫁于周家幼子后,此番又有意从这些旧臣家的女儿中定下太子妃的人选,以求君臣相安,永无猜疑。
第10章 .十鲤鱼吐珠灯
住在曹家时不觉得,等回了宫,才知到底是宫里的日子更令人习惯。
宝珠说不上这是好是坏,索性不深琢磨。先回到住处,搁下曹家赠的一只红包——实实在在一个深青闪大红缎儿的口袋,里面沉甸甸地装着银锭——宫里的人来帮着料理了一场后事,总要叫人洗洗晦气,这是对方想得到,她若推脱反倒失礼。换掉素色衣裳,拿文旦叶煎的汤浴热气腾腾地清洗一通,舒缓过来,方才往皇后跟前复命。
徐姑姑跟宝珠这两个人,皇后是放心的,略听了几句,便点头表示知道了,脸色平和地接着吩咐年下的事情。
除夕的大宴、给嫔妃命妇的赏赐,已出嫁的二公主有孕、六公主归宁,九公主病情反复…以及,来年的选秀女。
仿佛一霎之间,年已逼到眼前。
宝珠深吸一口气,满腔干冷的凉意里,依稀混杂着些硝石气味:从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后,宫里面每天都要放烟花炮仗,各个宫门前也扎起了鳌山灯,最恢宏的自然要数麟德殿前那一座,据说足有百来尺高,阔约三百六十步,上面不仅有龙凤虎豹各式彩灯,锵然成韵的珠玉金银,更绝妙的是顶端还以辘轳提水、水箱贮水、如瀑布一般倾泻不绝。
杏儿说得滔滔不绝,向往之情按耐不住:“等除夕夜开大宴,姐姐就可以亲眼瞧见了!”
宝珠只含笑听着。雪点子跟盐粒儿似的,沙沙地落在大红伞面上,地面也积了存许厚,她穿着羊皮小靴不怕沾湿,杏儿却只得穿寻常钉鞋,防滑虽足够,保暖到底差了些。宝珠留意到了,便说:“这趟走完了,你跟我回房里烤烤火。”
杏儿欢快地答应一声,又说:“我在家里的时候,有一年也飘了雪花,真有鹅毛那么大,本以为那就是顶顶冷了,谁知京里的雪看着不大,竟还要冷一百倍。”
她是越州人。宝珠看前人的书画,南方的雪,似乎总要温情诗意一些。
把整个凤仪宫都走了一遍,检查过四处门旁的桃符板、将军炭,室内的福神、鬼判、钟馗画,檐下堂前的芝麻、秸秆,床边悬挂的金银八宝、西番经轮…无一不妥帖,二人这才回到房里取暖。宝珠又嘱咐杏儿:“三十当日大柳姐姐和我都要随侍娘娘左右,这宫里别的也不用你管,灯油火烛上多留神些就是了。”
杏儿连忙点头,宝珠不觉又笑:“若有好吃的汤点,我给你带些回来。”
除夕一早天还没亮就起身了,伺候皇后梳高髻、戴凤冠、穿葫芦景补子的蟒衣,接受内宫嫔御、公主及外命妇拜贺、分发赏赐,忙忙碌碌地便到了晚间,麟德殿大宴。
帝后同席。皇帝下首是太子、朝臣,皇后以下则是嫔妃、公主及诰命夫人们。此时的男女之防还不严苛,大殿当中又歌舞不断,是以并未作阻隔。
宝珠注意到,有几位面生的夫人还带着一位乃至数位年轻女孩儿同坐。
她心下有了猜测,不禁往太子那边看了一眼。哪知太子恰好也看过来,四目相对,还好太子并未觉出什么,只对她轻轻笑了一下,旋即又被臣子们拉着祝酒了。
宝珠便收回目光,又看外头灿烂辉煌的鳌山灯,确实富丽耀目至极,不过这东西她后来见得多了,也没有觉得如何惊艳。
皇后与皇帝交谈得不多,倒是贤妃同皇帝及明琰长公主时有说笑。此外乔昭容面有忧色,显然担心着抱病在床的九公主;刘昭仪目光游移,心思不知在哪儿;阮才人托腮看着殿中踏歌舞,倒是一派专注;柳叶儿没来;善善则暗觑着周夫人身旁的姑娘,像是在打量她的妆扮。
周家封地在楚州,周夫人按品妆扮,周家姑娘穿的想来是楚州时服,不同于宫装的端丽宏美,显得分外飘逸纤柔。
再看其他几位官家姑娘,亦是春花秋月,各有风姿。
不合时宜的,宝珠想起孝服麻履的眉舒来。
前世结怨太深,这会儿仍不至于转为惺惺相惜。只是,宝珠暗暗立誓,绝不要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
忽闻乐声一变,该是看杂耍百戏的时候了。大伙儿都起身离席,这会儿走动便可以随意些,只要不冲撞了圣躬、没了上下规矩就行。
酒膳撤下了,换上鲜果点心。宝珠扶皇后去更衣一回,拿金花沤浣了手,皇后略有几分倦意,在偏殿稍作休息。
宝珠便劝:“娘娘不如到床上偏一偏,过了子时,还要受礼呢。”
皇后摇头:“睡不了多会儿工夫,不必折腾。”宝珠又取来美人锤,轻轻替她敲腿,松泛松泛。
徐姑姑在另一侧为皇后按肩膀,笑说:“小孩儿家渴睡,倒不该拘她在这儿守着。”
皇后深以为然,对宝珠道:“你也去外头凑凑热闹,说说笑笑的才有精神熬。”
宝珠闻言猜测皇后与徐姑姑恐怕有事要商量,便知趣地告退出来了。
百戏表演正酣,又噼里啪啦地放起了烟花,宝珠随意走走看看,竟有越走越困的意思,真应了徐姑姑那一句,小孩儿家渴睡。她停下脚步,紧了紧斗篷系带,决定往回走,兴许还能和善善说两句话。
“宝珠。”头一个遇上的却是太子。
“殿下。”宝珠笑盈盈地蹲了蹲礼,毕竟是除夕,愈要和和气气才好。
太子点点头,说:“我陪父皇散了会儿酒气,才被打发回来。”
宝珠想起适才见到那几位官家姑娘聚在一处,忍不住起了促狭念头,道:“我去叫人给殿下送解酒饮来。”
“不用。”太子却拦住她:“我给你留了一盏鲤鱼吐珠灯,方才不好带过来,这会儿才让小篆回东宫取。”
宝珠便说:“多谢殿下美意。不过,这彩灯是挂出来叫人赏看的,我拿回去搁着岂不浪费了?”
“这个好办。”太子不假思索:“等小篆来了,我让他越性把灯挂到凤仪宫的鳌山灯上,大伙儿进进出出都看得见。”
话说到这份上,宝珠再推三阻四就太扭捏了,只是尚还想不通,太子这样有什么东西都想着她,值得吗?
既然如今是这样,为何后来又变了?
然而她的问题,眼下的夏侯礼是给不出答案的,至于十多年后的夏侯礼——罢了。
太伤神的事暂不去想,却依然闷闷地提不起心绪闲话几句。太子见她一心低头随着自己往前走,游廊两旁的花灯看也不看一眼,莫名觉得有点心疼,有意说些什么,又都没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