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凰明慎敛衽跪拜,声线不疾不徐——
“启禀母帝,近日我凰域北边发生十几起匈奴部落小范围侵扰,损失虽不大,但足以令人戒备,恐为北匈试探进攻讯号。女臣恳请,派叁凰女独儿前去平乱,以昭浴凰王朝威赫尚武之风,平边疆蠢蠢欲动之辈狼子野心!”
凰明慎无法得知凰宁儿此刻的心路历程。
于她而言,她对才四十几岁就已迟暮的母帝没有太多感情,她花了太多心力在笼络前朝上,还要分心关注独儿的身体,这些已经占据了她人生的大部分时光。她知道,她一迈过这二八年华,笼在这凰地上的帝京上的便是会沾染血腥味的夺嫡风云。
她必须赢,只能赢,才能不做困兽,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独儿被拘在京里就是战争吹响的号角,眼下大凰女还没有动作,四凰女才十叁四出头,她必须先发制人,打好眼前这一仗。
凰宁儿仔细端详着她这位二凰女,心中波澜起伏。
她对元后薛氏没有太多感情,现在甚至连他的脸都记不清了,但想必应该是不差的,从慎独二姝就能看出。慎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虽说比起后宫,对女嗣少了些关注,她如今竟也出落得这般明艳大方。少了断儿的娇媚情态,却又比从小长在极寒之北的独儿那种清高傲岸更近人,也不像四女儿那样怯生。一眼望去倒是不怒自威,骄傲自矜,眉眼间都是意气风发,丰神俊朗。
倘若让她真要从凰女头选......也只有这位最合适。然而,她对凰明慎的感情却复杂得很,既有自豪,又有忌惮,既是满意,又是自卑。
凰明慎越是完美,她就更要抓紧自己手里的权势,也只有这样,她才能相信,自己是这世界的主人,是凰明慎都得毕恭毕敬的女帝。
而......独儿乃慎儿一党,倘若放虎归山,日后北疆若反,便能直扼帝京之喉舌,是为心腹大患!凰宁儿眸色愈深,却不得不朗声道:“独儿留在京中,一时之间,北疆也不会失了主心骨,尚有你姑姑坐镇,北匈不敢轻易来犯!”
凰明慎省得,这位只会拿姑姑薛清平来造势。然而,只要凰宁儿不松口,她说的“一时之间”便能拖到无限长。到时,姑姑年迈,姑父又是严家人,大半军权又能落到宰相家里去,白白便宜严贤妃所出的四皇女。
这种姐妹阋墙的话她断不会说出口,但她有办法让凰宁儿与她都各退一步:“回母帝,薛将军年迈,恐怕军中事务不能面面俱到,独儿年轻,在军中历练时一年到头也不会发生几件北匈侵犯的事,如今她一回京,北匈就如此境地,实在难以让人放心!恳请母帝,让独儿过了年关就返回北疆,镇压边境!”
“独儿如此年轻就挑一方大梁,你可知京中又有多少人看不惯欲除其而后快?!母帝这番心思,都是为了独儿着想。她在京中,就是为了韬光养晦,修心养性。慎儿再叁不顾孤的良苦用心,可想到过这一层?”
凰宁儿端坐高堂,心中一片凄然忐忑。不知何时,她对面前这位女儿竟如此忌惮,如此受其挟制。凰明慎恍似未觉,再叩首:“母帝,独儿倘若真为保家卫国引来忌惮,是她的命!总好过在京中应付各方势力的挟制,郁郁不得意。恳请母帝,叁思。”
“你可过问过独儿,是愿意留在帝京坐享海晏河清,还是去那极北之地受苦受难?!”凰宁儿胸中气血又开始翻涌,看着自己跪着的凰女,却只觉面目可憎。
这话说得难听了。想必是真急了又病着,凰宁儿平日里不会如此失了分寸,说这种传出去叫北疆士兵听了心寒的话。
凰明慎再叩首,不易察觉地冷笑,字字掷地有声:——
“母帝,您看错独儿!独儿非甘于被拘于井底观月的蛙,更不是仰人鼻息的犬!前线正是用人之际,她在这里,是浴凰一位普通凰女,在前线,却是所向披靡的将军,是皇室的脊梁,是母帝您的骄傲!她必须是凯旋的鹰或撼树蚍蜉,她可以战死在极北之地,却绝不能囿于深宫!”
她自知自己这话也不算理智,一句话把除独儿外的凰女都骂了进去,连母帝的面子也驳了去。但凰宁儿的格局实在太小,忍不住叫她心寒:四岁时独儿因为那件事而不得不前去极寒之地时,母帝可没心疼过独儿,过问过独儿的心愿!
半晌,凰宁儿疲惫地用指腹揉过太阳穴:“待到春暖,就依你所愿吧。”说罢摆了摆手,似是颓唐懊丧至极。
凰明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是她与母帝双方在打机锋后都妥协后的结果。母帝不可能甘心真的让独儿回去,提到姑姑薛清平就是为了用以要挟,薛家在独儿回北域后绝不能再冒头,自然也不能为她提供太多助力。但这个结果并没有伤她根本,无非剪去枝叶罢了。真正茂密而茁壮的大树,扎的根早就不是掉几片叶子就能被拔出来的。她有这个自信。
这些都是她苦心经营多年的结果。凰明独回北域,是她的目的,却不是她真正的好处所在。北域迟早为她所用,而不是经了一道姻亲关系的薛家,独儿再回去,大权就能真正掌握在她手里,薛家被打压,也中了她的计。
这第一次交锋,她看起来是让步,实际上,赢的东西不少。
她从凤阳殿出来后就赶去了独儿所在的独月殿。这是她们姊妹二人刚诞生就被赐予的宫殿,她的是慎风,独儿是独月。名字倒应了她们二人的性格,一个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个清风霁月行事独断。即使独儿四岁走后,她也把这两处宫殿看管得很好,只等着每叁年独儿回京有地方歇脚。但这绝不是独儿被锢在这里的理由。
凰明独尚未歇下,还在院内挽转剑花。感觉到她匆匆入殿,屏退了侍从,向她的方向行了礼。凰明慎连忙虚扶起她,埋怨道:“我帮你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必如此?”
原来这位叁凰女,双眼却被黑布蒙住,是个瞎子。
闻言,凰明独抿唇,似是想辩解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不是谢你。”半晌却又张张嘴,哑然:“……谢你,让我能回北域。”
独儿对自己永远都有信心,她不禁失笑。深夜来访,只字未提,独儿就敢说她要回北域,这全天底下,也只有独儿敢对自己这么信任,信任她的能力。
凰明独憋出这么几句话后便不再多言。而凰明慎却放不下心:“此番你回北域,若无意外,兵权几乎就要完全移在你手里了。京中看不惯你这个瞎子将军的人很多,北域是固若金汤,一路上却少不了明枪暗箭……我自是相信你的实力,却也怕你不小心被奸人所害,你答应我,万事不可亲自涉险,夜里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此外,也决计不可不小心把你夜里无五感的事叫旁人知道。多年来,你几乎不曾夜战,恐怕也已被有心人发现端倪,所以更要慎之又慎,慎之又慎!”
她直直盯着凰明独黑布遮处,仿似就能与她眼神交流。她至今忘不了,她的妹妹那双明亮清澈的双眼是如何被这块黑布蒙住视野,又是怎么在黑夜里消失五感后跌跌撞撞蹒跚学步的样子。凰明独吃了太多苦,疼在她心里。
凰明独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与她交迭的手背,摩挲片刻,倒像是千言万语。
当晚,她和独儿同枕,头挨着头,倒像是同在父胎时一样亲密无间。大多时候是凰明慎说,凰明独只听着,却总在她以为她睡着时鼻音“嗯”一声,也就蹉跎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