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令摆手示意不用,左手拄拐杖右手拎药箱,看起来抖得厉害,每一步都踩得稳当。
姬羲元忍俊不禁:“韶光飞快啊,眼见着我和大医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老了、老了。托殿下的福,每月催命似的催药,催得人老。”太医令放下药箱,做下便开始喘气,“过了这一年,老婆子也要告老还乡了。”
人越老越精,她这是想避开接下来的祸事啊。姬羲元从柳娘处得知太医署给闵清洙开了补药之后,就料到有这一天。
姬羲元不拆穿她,揭开袖子伸出手腕:“那大医可要给我留下足够的分量来,再介绍个相熟的好大夫。否则,我可舍不得大医的。”
将姬羲元带来世界的阿娘,接生的是太医令。十几年里有个头疼脑热的,全都是她照顾。姬羲元说舍不得,这是真话。比起太医令,其他的太医于姬羲元而言,即使是女医,也少一分信赖。
“我这辈子就是欠了你们母女的,行啦,我还能不知道你和小巫关系好吗?”太医令搭手把脉,片刻后放下,“殿下这身子骨再活个八十年不成问题。”
小巫指的是太医署的巫太医,从前最常跟在太医令身后的药童,与姬羲元相熟。时过境迁,也已经独当一面了。
姬羲元抿嘴笑:“那大医多留我三年,叫我的寿数凑个整呀。”
太医令不和她贫嘴,从药箱里拿出药包和药方放在桌上,“你若是真狠下心来,将这药给你的男人们吃了,莫说一百,就是一百二也不是不可能。”
“哎呀呀,一个都还没到手呢,哪里来的们。”姬羲元说着拈起药方细读。
一个字没看懂,甚至不太像字。
姬羲元笑道:“大医这草书写的是越发精妙了。”
“这写的是女书。写的太明白,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太医令给她一个眼刀,“小巫知道药方,以后她会给殿下送药,这一份留给殿下以备不时之需。”
“竟是女书,大医真是学识广博。”姬羲元再看药方,字形如刀剑,修长锋锐。
关于女书,姬羲元仅仅听过,还是第一次见。
传说数百年前,永州乡间农妇诞下一女,重九斤,人称九斤娘子。她天资过人、过目不忘,无论什么技能,学过一次就能掌握。她想学习文字,却被长辈以男子才能读书的理由驳斥,于是她自己创造出表土话的女字。
姬羲元摸着笔笔如刀的文字,九斤娘子的身影似乎也浮现在脑海中。是她,也可能是她们,她们必然是颖悟绝伦、胆识超群、骄傲至极的女人。只有女人才能写出石破天惊的女书,每一笔都蕴含荒芜中绽放的傲骨。
天不佑她,如果能与这样的人见上一面,该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也许,她也该学一些女书。
太医令凭自身对姬羲元的了解,一眼看透姬羲元的渴望。她从容地从药箱里拿出一卷女书,“我就知道殿下对这个感兴趣,留着吧。就当是我给殿下的临别赠礼了。”
“这确实是最好的礼物了。”姬羲元珍惜地拿起女书,将太医令和未至的谢川抛之脑后,直直进入偏厅学习。
谢川如约入府时,招待他的就是不住致歉的夏竹与满脸沧桑的太医令。
不等夏竹编出个二三,太医令便打发她离开:“我与谢郎君有话要说,你们都回避一下吧。”
“可是……”夏竹迟疑。
太医令道:“医师与病人间的话,怎么能被旁人随便听去?公主处自有我担着,你带人下去吧。”
一番话合情合理,夏竹不能反对,带其他侍从下去了。
屋里仅剩太医令与谢川相对而坐。
太医令将手从谢川腕上收回,“你们这些高门子弟都养的精细,不至于有什么大毛病,叫来查一查,主要是安陛下的心。小郎就是守孝久了,过于清瘦,先少吃一些荤腥,再慢慢地回到往常的用量。”
“劳烦大医了。”谢川也不认为身体会有问题,皇室结亲总要查一查对方的身体,也是惯例了。
太医令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打量面前年轻俊美的男人,笑叹:“当年接生的孩子,一个接一个的,都到了婚龄了。我本不该多说,但出来前受公主的教养嬷嬷所托,替她与小郎说一件事。还请小郎不要见怪。”
相比较起公主本人所说的不愿生子,谢川以为应该没有比这事更奇怪的了,淡笑道:“大医既然受人所托,何来见怪一说。请大医畅所欲言。”
“我今日给你开一剂药膳方子,你最好一日不落的用道婚前。食用久了能使皮肤白净体生暗香。”太医令将桌上的药包推到谢川面前,里面的药材已经磨成粉,瞧不出原样。
“因为是宫中秘方,不便告知药方,还请小郎见谅。”
谢川胸中的迷惑似杂草丛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艰难地找回声音,出言确认:“我并无暗疾,也无恶臭,为何用药?”
太医令振振有词:“如果老身没记错,小郎家堂兄弟很多,日常应该都有相处吧。男人比起女人不但毛发旺盛、更容易出汗,还伴有更浓重的体臭。不加以干预,让有瑕的人直接侍奉殿下是极为失礼的。这一点只要用心观察就能发现,可不是老身欺瞒小郎啊。”
“即便如此,以药物改善,是不是太过了一些?勤沐浴就足够了。”谢川作难。
谢川的面容宜笑宜嗔,笑如观音,蹙眉时自带一股愁情。
可惜他面前老态龙钟的太医令早已勘破红颜枯骨的道理,说得尽兴:“小郎问一问家中姊妹便知道了,她们自幼涂抹的哪一样不是珍贵的药材制作出来的?就是小郎自己,也未必没用过吧。如果小郎不爱食药膳,等过了婚礼,嬷嬷自会为小郎调制合适的香膏。”
见谢川犹豫不决,太医令下一味猛药:“小郎下次仔细地看过太尉,他是不蓄须的,非但不蓄须,身上除了头发以外的毛发是全部剔除的,为的就是清新好闻,干净好看。”
谢川沉默许久,被太医令透露的事实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最可怕的是太医令所说的,他都寻不出反驳的点。男子蓄须是传统,但太尉似乎真的从未蓄须,并且也比旁的中年男子白净。
上次见面,太尉手上都没有习武磨出的茧子。
谢川头一次生出后悔的念头,可事到如今,没有悔婚的余地……
太医令一面说,一面注意谢川的神色:“不过嘛,长善公主偏心小郎,特地与嬷嬷说过,在这方面务必使小郎顺心如意,不必苛求。”
谢川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难以想象自己剔毛、涂膏的样子。有太尉的极端先例在前,服药改善体质成了一个容易被接受的选择,谢川跨过心里的坎儿,接过药包:“我会每日饮用一盅药膳的。”
“小郎能答应就最好了,不喝也会有不喝的后果。”太医令软硬兼施,“别说老身没提醒你。大婚前一个月,宫中会派十八个老宫人入谢府教习小郎规矩。成效如何,老道的宫人分辨起来就用一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