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默契。这么多来,他们拌嘴、打架、互相不说话,彼此从来都没什么好语气。
但沈厌不会害她,她也不会。
他们都是这世上格格不入相同的异类,见识过彼此的所有狼狈——甚至可以说,他们是一体的。
沈厌愈发沉默了,路太长,他背上暖暖的,常意靠着,渐渐有些发困了。
她带着点困意,喁喁道:“小怪物,你自己说的,要反悔也是你先反悔。”
她确实困了,也只是随口提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沈厌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感觉她呼吸微沉,已经睡过去了。
沈厌神情莫名地在原地杵了一会,或许是因为背上有个熟睡的人,重新迈步的时候走得更慢了。
常意的警惕心可以说是时有时无,之前在常家的屋子里,想好好睡一觉都难。可现在不过是想在沈厌背上小憩一番,还真的睡死了过去。
但在人背上睡觉,再如何稳妥也没有床舒服,她在沈厌背上不安稳地做了个梦。
她该记的、不该记的都记得很清楚,一闭眼就什么都能想起来。
刚从长堰村被先生救回来的时候,她虽然被沈厌这傻子喂了血,但也只是全靠意识在强撑,一口气说完就晕了过去。
那时候她是怎么想的呢?常意很清楚自己想活下去,她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继续好好的活在这个世上。
可看到光的那一刻,她心里唯一想的却是——她活不活也无所谓了,只要他不死。
常意在洞里整整六七天滴水未进,小怪物到底放了多少血才救回来她,谁也不知道。
常意醒了,他还躺在床上。
常意还不知道他具体长什么样,在山洞里只能看见他的黑发和若隐若现的漂亮五官。但躺在床上的这个少年,却已经是一头白发。
她蹲在床头沉默着看了半天,问大夫他怎么了。
大夫犹豫,还是老实道:“或许是因为气血骤然受损,才有此异象。我以前还在村子里行医时,也见过诸如此般的病人,俗话说,发为血之余,不知道十娘子有没有听过。”
常意看过的医书不多,对大夫的话一知半解。
大夫提前被沈闵钰叮嘱过,十娘子思虑过深,不要让她太过担心这个病人的病情,于是又伸手把了把少年的脉,安慰她道:“不过他这样的身体,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看他现在脉象康健有力,并没有血虚的征兆,十娘子不必担心。”
常意小声地把大夫的话重复了好几遍,有一些她并不明白意思,但她记忆力好,所以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下来。
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小怪物的头发,突然对大夫说道:“您能教教我医术吗?”
大夫哪里敢教她,连声道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不敢。
恰好沈闵钰忙完长堰村的后事,听说她一醒来就蹲在别人床前,掀帘过来看她。
沈闵钰说道:“你想学,我教你便是。”
“自己的病还没好。”沈闵钰骂她:“倒关心起别人来了。”
常意有些羞愧地低下头。
她倒不是因为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觉得不好意思,而是羞于自己的无能。她本来是想为先生解忧,但掉进墓室,反而给先生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沈闵钰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灵江再过不久,就能通航。”
他走到他们俩身边,问道:“这小子是叫厌?”
常意迷茫了一下,反问道:“厌?”
沈闵钰面露惊讶:“那天在山上不见了的,似乎只有你们两个人,不是他,那是谁?”
常意消化了一番沈闵钰的话,又看少年的脸,那是一张如同谪仙般的脸,高鼻薄唇,身体有些消瘦,如果不是在墓室里见过他一点不通人性的举止,怕是能把他错认成仙童。
这张脸和她记忆里那个满脸黑纹的丑陋少年没有一点相似。
常意索性跪在床边,低头捧住他的脸。
她眼神专注,过了半响,轻声开口道:“是他。”
其实除了那像胎记一样的大片黑斑纹,常意似乎从来没真正看到过厌的脸,因此没法想象那一片恐怖纹路下的脸,再正常不过。
但常意记得他的脸上,有一个不起眼的痕迹。那晚她抵在厌胳膊上,清晰地看见了他唇边那颗再小不过的痣。
她贴近了点看,白发的少年唇角果然也有一小粒不起眼的痣,给他漠然的脸染了点凡间烟火的迷离。若是不细看,是发现不了的。
她还怀疑过小怪物是不是人类.....却从没想到他和厌居然是一个人,她并不在意他变化的容貌,只疑惑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要救她、他还有人的意识吗?
疑惑一个一个盘旋在常意的脑海里,她抿紧了唇,又开始思索起来。
沈闵钰见状,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这两个孩子也是缘分,世间有这么多不幸的人,唯独他们俩苦到了一处。
他对常意复述了一遍之前长堰村里那个女人告诉他的话,告诉了常意他的打算。
“他父母和我有旧,夫妻葬身于此,多少也有我的大意。你和他正好也有缘,我打算收他当弟子,他比你长几岁,正好作为师兄,也能照顾你。”
沈闵钰虽然询问了常意的意见,但她的答案根本不用说出口。
沈闵钰在墓口的那一刻,甚至能感觉她想一命换一命的冲动。
余下没什么事,常意便一直守在少年的床前,沈闵钰劝不动她,偶尔来探视,看见她趴在床沿上,袖子上深一块浅一块,都是不均匀的湿痕。
小怪物的身体也是小怪物,沈闵钰请了好几个随行的大夫来看,甚至亲身上场,也看不出他身体有什么问题,只能等他自己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