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崔通这个人。咱们几个共事这么些年,他是什么脾性你肯定了解。如果说他来了毕方,却突然掉头为郭兆勋做事,光是动机我就想不出来,更难以相信。但是,要是换个角度再想想,过去也不是不存在任何蛛丝马迹。”
“中秋节后那场集团内部选聘,在钟酉酉能不能进总部这件事的决策上,崔通是我们几个当中反对意见最激烈的。当然他提出的反对理由不是不成立,但如果反过来说,当时如果是褚行昌不想让钟酉酉离开润恒科技脱离掌控,从而暗中给郭兆勋打了招呼,再由郭兆勋向面试官授意,要求把钟酉酉给拒掉,也不是不能说得过去,不是吗?再者,崔通平常性格就跳脱,现如今论文出现问题,就算被怀疑是外泄消息的内鬼,也可以推说是自己大大咧咧没保管好导致的,这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脚。”
赵明义说到最后,一把烟嗓愈发沙哑,最后长长叹息一声。
“我指天发誓,我说这些绝对没有其他任何的恶意念头,我也真的不愿意去这么揣测一个多年同侪。在这件事真相大白以前,我更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这些猜想。但是,实话实说,自打昨天晚上这个念头突然蹦出脑海,我就再没睡着觉。”
叶丞始终敛眉不语。
他的神色有些冷淡,眼眸微垂,隐约可以从若有所思的态度中,窥见一丝不虞的情绪。上次赵明义向他汇报李阙的内鬼事件时,甚至都不曾见叶丞从办公状态中稍微抬起眼,两相对比如此明显,愈发令赵明义不敢言语。直到听叶丞开口道:“不会是崔通。”
赵明义愣了一愣,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叶丞没有回应。隔了片刻,只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暂时不要再说给任何人。”
几天之后,刚刚在年初褚行昌事件中逐渐平息下去的网络舆论,再度因丰瑞科技的一则新闻而风起云涌。
起初是缘于一篇关于丰瑞科技仿生技术项目的新闻,声称其近日在柔性仿生机器人液态金属驱动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进展,不仅已有部分成果被知名核心期刊录用并即将见刊发表,更公开申请了两项发明专利。该消息随之因与毕方产生联系比较而引发关注,很快就有知情人士不乏嘲讽口吻指出,丰瑞科技立项还不足一个月,取得的研究成就简直比毕方兴师动众建立已有半年的仿生技术重点专项还要亮眼,曾经业内地位超然的叶丞,如今的研发能力可见一斑。
有关叶丞江郎才尽的传闻自其空降以来就一直都不曾停歇,这一次却因真正涉及其所专长的技术领域而愈发言论高涨。兼之还有两名高工从毕方离职去了丰瑞,于是连同叶丞的管理能力,一时间皆成为被毫无留情攻击的对象。
这些消息传至园区,进而引发讨论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
钟酉酉自从周一早上从市区返回园区上班,一连几天都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毕竟工作平稳如常,同事也无异样,但就是隐约感知背后始终有一股好奇探究过来的目光,可等到回过头去看时,那些视线立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同事们各自埋头忙碌,一切都像是无事发生的模样。
当天中午实验室再次集体叫外卖餐,钟酉酉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等到取回餐一起吃饭,张克津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笑着哎了一声:“怎么瞧着钟工心情好像不太痛快,是今天饭食不合胃口?”
“跟午饭没关系。”钟酉酉面无表情道,“这两天做了几遍双缝干涉实验,任谁看到实验结果都会觉得心情一般。”
众人一愣,接着便听钟酉酉闷声道:“这两天但凡我在实验室里回头看,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可是等不回头看的时候,就都整齐划一在背后打量我。咱们实验室什么时候变大型光子观察场了?不然就烦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早就告别高中物理多年的众人猛然间连实验是什么内容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张克津首先回神,哎呦一声笑道:“完了,出事了,钟工因为咱们背地里嚼舌根的行为生气了。”
“你们也真是的,这都过去几天了,还没把钟工跟叶总两人的关系给适应下来吗?”张克津装模作样举着筷子,一副怒其不争的教育口吻,“领会慢也就算了,还拎不清轻重。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把咱们钟工给疏远了呢?年终奖还得指着谁来赚都不记得了是吧?”
“哎就是,可千万别生气钟工。”刘润摸了把鼻尖,在一旁忙跟着道,“大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脑回路暂时没转过来而已,绝对没有要跟你疏远的意思,什么光子观察场,那都是错觉。咱们实验室众人可都是在丰厚年终奖基础上建立起的伟大光荣情谊,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的加入就突然产生隔阂了呢?就算那个男人是咱们集团史上最年轻的二号人物也不行,绝对不可能的事。”
眼见钟酉酉绷起的嘴角有所平缓,刘润又再接再厉找补了几句,直到钟酉酉彻底没了要生气的迹象,才转移话题说道:“我听说这两天总部的气氛有点反常,几个老总像是在秘密商量什么事,并且还心情不佳。尤其是赵总,前天有人从他办公室门口路过,还听见他跟崔总吵架来着,批评崔总性格大大咧咧东西乱放之类的,搞不清究竟是在做什么。按理说快过年了,一切也都运行稳定,想不出还能有什么事,难不成是真叫丰瑞科技在网上刮的那股妖风给吹着了?”
“不至于吧?丰瑞科技他们再作妖,还能有之前lur项目棘手么?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丰瑞科技充其量也就是小鱼小虾。要说担心他们那个论文跟专利我觉得更不至于,论文是还没见刊暂时看不到,专利简介我倒是找朋友帮忙看过两眼,都是关于柔性驱动器的,虽说我那个朋友说发明角度确实新颖,但以我个人感觉,这里面八成有猫腻。这才立项多久,就能弄出一篇核心跟两项专利来?以为跟孙悟空吹汗毛那么简单呢?与其说他们人才济济研发力量强大,还不如说是从外人手里买来的现成东西充门面我更信一些。”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郭兆勋最擅长不就是把一分成果夸大成一百分来说吗?现在网上舆论这个声势,很明显又是郭兆勋在背后推波助澜,把丰瑞科技夸得跟什么似的,这么轰轰烈烈起高楼,大张旗鼓宴宾客,就不怕哪一天众目睽睽楼塌了?说句心里话,我默默期待郭兆勋形象彻底崩塌已经很久了,天天看他这么作妖,也够烦人的了。”
“出了lur项目中期审核跟褚行昌那两件事之后,他现在口碑已经大不如前了,要是万一丰瑞科技这回再楼塌了,估计郭兆勋也就真的跟着一起崩了。其实我觉得他现在私底下这么帮丰瑞,也算是某种程度上在变相违背竞业协议,就是可惜人家既没有明着跟丰瑞科技签劳动合同,也没有暗着搞关系挂靠人事代理那套,甚至要细究他帮着拉投资拉人脉,表面上都可以说是故友交情稍微关照关照,背地里更是一点把柄都没留,这就等于摆明了是在恶心你,偏偏你还毫无办法。”
恶人招摇过市的戏码总是不为众人所喜爱,一时间纷纷陷入无话。很快钟酉酉就吃完了午饭,拎着外卖餐盒起身离开了实验室。一直不曾发过言的吴俊东突然开口:“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总部那边高层心情不佳,可能真是因为我们被丰瑞给踩中了痛点?”
众人一愣。
“真要实事求是来说,现在的丰瑞科技并不是一个人才都没有。叶总的那个同门师兄,叫什么克尔的,不就已经被花大力气挖过去了?还有咱们两个高工也去了丰瑞,如果钱跟人都到位,那短时间内研究点成果出来也不是没可能。还有郭兆勋,他这个人说事是喜欢夸大了说没错,但他每回说的话也都不是空穴来风。你们细细品,过去他什么时候对外说过哪怕一句冲动的话?就连当初离职那封公开信,现在想想都很像是深思熟虑过的,更不要说背后还可能带着小动作。现在丰瑞公然跟毕方叫板竞标,还是在大家都觉得毕方十拿九稳的情势下,丰瑞既然敢放话,难道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可能吗?”
“然后再反观咱们自己。过去半年,仿生技术研发毫无建树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吴俊东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愈发低:“虽然没人希望是真的,但既然叶总对仿生技术领域的研发力有不逮的传闻传了这么久,我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加上高层最近一个个秘而不宣的态度,更显得传闻很可能就是真的。我猜,赵总他们可能原本是觉着,就算叶总研发能力不乐观,但项目本身还有时间,就跟lur项目一样,不到最后一刻总还可以徐徐图之,结果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丰瑞,这才开始慌了。尤其丰瑞还明着表示参与竞标,这事就更棘手了。”
“就看几天后竞标的结果了。反正照丰瑞现在来者不善的态度,我是觉着不太妙。”吴俊东沉声说道,“要是毕方最后中标,那事情还可能接着压一压。但要是丢了标,不但丰瑞从此会踩着毕方声名大噪,咱们内部才可能真是要出事了。”
有些揣测一旦有了苗头,便如燎原一般难以遏止。尤其近日研发中心的赵明义等人又个个一副不可言说的态势,即便最开始类似吴俊东的言论仅存在于少数人口中,不出两日,有关叶丞江郎才尽的传闻便俨然被众人认定为事实,只不过暂时被管理层隐瞒不发而已了。
而在又转过一日的项目投标会上,当毕方爆冷丢标,最终由丰瑞科技竞标成功的消息不止传回毕方总部,更被丰瑞科技第一时间当做喜讯大肆宣扬于网上的时候,无论集团内外,对于叶丞能力的质疑几乎在瞬间达到顶峰。
即使从客观层面而言,毕方竞标失利的原因尚未被确认,却难以阻止众人将变故与叶丞江郎才尽这样容易博得眼球的猜想相互关联上。丰瑞科技在短短不足一个月时间里取得的成绩足够瞩目,便愈发衬得曾经地位巍然的叶丞黯然失色,于是连一场投标的失利都被看作了是英雄迟暮的落场。项目投标结束之后,丰瑞科技被誉为后起之秀,自然风头无两,有关叶丞的评价却是嘘声一片,嘲讽程度甚至不亚于半年前空降时候的场景,就连毕方研发中心内部都似乎认可了这些传闻,并一致乖觉闭口不言,如有需要对接上级的事项也一律能拖则拖,生怕哪里有不不慎,便要不幸成为被迁怒的对象。
这样的沉闷一直持续到叶丞突然出现在员工办公区的时候。
这位平日里如无必要,鲜少会下楼惊动员工办公的集团研发总工,在身处舆论风暴眼的当下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表情却平静得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在拐角处被一位步履匆匆的员工相撞,险些将手里的文件夹散落到地上时,也仅仅是轻描淡写回了一句“没关系”,之后便没有再在一阵惊恐慌张的办公区停留,而是径直去了韦昀办公室的方向,接着从里面合掩上了门。
叶丞敲门进入的时候,赵明义正待在韦昀的办公室中。
这位原本正唉声叹气瘫在待客沙发上的研发中心二把手,在转头望过去的瞬间便惊跳起身,随即罚站一般直挺挺地立住不动,半晌硬是没挤出一句合适打招呼的话来。
不似在解决lur项目危机中,叶丞始终是如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当下的舆论非议几乎只围绕于叶丞一人,即使关系亲厚如赵明义,在一边倒的舆论情形下都不免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因此愈发不敢向当事人直接问出“你是不是真的江郎才尽”这样戳心窝的话。兼之又有专利遭窃与竞标失利这样颜上无光的事接连发生,这几日赵明义基本都在刻意避着叶丞走,却万万没想到刚躲来韦昀的办公室想要稍微聊几句解解压,就会碰上百年难遇的叶丞主动下楼,并直接推门进来韦昀的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歪在沙发上死气沉沉的他。
赵明义一时都不敢去看对面人的脸色,只听叶丞淡淡问道:“在聊什么?”
相较于诚惶诚恐的赵明义,韦昀的态度要自然许多。看了一眼不敢吭声的赵明义,主动接话道:“在聊今年春节准备怎么过。明义还想问问大家要不要跟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吃个饭,他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就像是中秋节时工作再忙也必定要精心准备的那一份佛跳墙,每年除夕夜时,聚在最年长的赵明义家中吃年夜饭喝酒聊天,是一起在国外工作的四人经年间养成的过节习惯。从十几年前的青葱岁月起,几人便在彼此相互慰藉中度过一个个中秋与春节,各自的喜好与习惯也在不经意的聊天中变得熟稔,继而区别于其他人的深刻情谊便也形成得自然而然。这份团聚一度曾因叶丞几年前开始回国过年而稍微缺失一角,然而如今既然又有了可以重新好好团聚的契机,那么如果不尽兴聚上一场,便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叶丞静默片刻,说道:“你们怎么说?”
赵明义缓过来了一些,这才开口:“崔通过年就待在晏江,说可以把最紧要的安排留给咱们几个聚餐,任何时间都没问题。我也是一样。不过韦昀得回老家一趟,安排年夜饭的话会赶不及,我想着既然四个人好不容易能重聚,就不要再缺任何一个,等韦昀年后回来,到时候看你哪天有空,咱们再具体定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叶丞道:“可以。”
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言语却明显比以往更惜字如金。赵明义原本还想继续商量两句聚餐细节,见此谨慎地没有再说话。韦昀朝叶丞望过去,笑了笑:“特意下楼过来一趟,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叶丞看过去一眼。
“是有事要谈。”
“想来问一问你,”叶丞面容平静,慢慢道,“以你的品性,为什么会答应为郭兆勋这样的人做内应。”
?
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