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迅速冷静下来,面上却遗憾不已:“你要早两天说这话还行。现在都啥时候了?学校都放暑假了, 老师也都带着孩子回老家了, 学校都不剩几个人, 我上哪儿给你凑钱去?”
侯厂长急了:“那一半的货呢?你也看到了, 我们厂的产品质量不差,谁买到了都是占便宜。”
周秋萍还是摇头,十分惆怅:“没钱啊,我总不能花2万块要了你20万的货,等卖掉之后再还你钱吧。这起码要一个暑假呢,多耽误你们厂资金周转。”
侯厂长立刻追问:“一个暑假就能卖掉吗?”
周秋萍假装没听出他的迫切,还是挺不好意思的模样:“没办法,我找找人找找门路,一个月把货散出去没问题。可人家也要时间回款。最早也得8月底才能把款子都拿到手。唉,只能说没缘分。慢慢来吧,我卖了这批货,等手上宽裕了再来买第二批。”
说着,她露出了惋惜的笑容。
她越是推拒,侯东平越是心痒痒。
人是种奇怪的动物,送上门来的东西就是再好,大家也能鸡蛋里挑骨头。可如果是自己千方百计寻来的,那即便凑合也是千好万好。
上赶着不是买卖。
不等周秋萍进一步开展攻心战,外面响起小轿车的声音。
她转身往大门的方向瞧,就看见一位喝的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朝着办公室大喊大叫:“侯东平,我看你是不得了了。你要搞什么?还想□□那一套吗?搞搞清楚,这厂子到底姓资还是姓社!”
侯东平脸色铁青,连招呼都顾不上跟周秋萍打,直接冲出去:“这厂子不姓侯也不姓朱,它是我们整个被单厂的!姓朱的,我给你脸你别不要脸。真当哪个是傻的?到底怎么回事你我心里都有数。你这不是伸手,你这是杀鸡取卵。”
满脸酒气的朱镇长冷笑:“你少跟我来这一套,装什么秀才?我告诉你,这个厂子今天就搬空,明天港商就来了。我早就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的事,你装什么傻?县里都发话了,你开不下去,你还想耽误全镇的发展?”
侯东平的脸已经由铁青转为乌紫,可见气得不轻:“你张口就是关门,门一关,全厂100来号职工,靠什么给孩子交学费?地里刨的那几毛钱吗?”
朱镇长像看傻子一样看他:“你还真当你是个宝了?没有你王屠户,大家就得吃带毛猪。你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吧。人家香港老板一过来,厂门一开,工资都是上百块。就你一个月二三十块钱,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善人了?”
他话音刚落,厂门口就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一堆二三十岁的女工都往厂里来。等到走近了,周秋萍才听清楚她们说话的声音:“厂长,你什么时候给我们结清工资呀?真不行的,你就换人家香港老板来嘛。”
侯东平一张脸从乌紫到通红,然后又变成了雪白,看得缩在旁边没敢上前的周秋萍都担心对方会直接倒下去。
要命啊,一下子跑来这么多人。别说20万的货了,说好的2万块钱的床单能不能搞定,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了。
朱镇长挺着肚子,意气风发地横眼看侯东平:“你还想欺骗我们广大工人同志给你当枪使?你真当我们的女同志是傻子吗?是100块钱香还是10块钱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大家都要过好日子嘛。”
女工们七嘴八舌,纷纷附和:“是啊,厂长,人家香港老板也招人干活的。你留下来,继续当个厂长,听说老板给厂长一个月开好几千的工资呢。”
不知道是不是几千块钱听着诱人,侯东平的脸色居然渐渐地恢复了正常。他沉声道:“好,既然大家都已经有成算了,厂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今天大家来的正好,我们开个职工大会,把事情定下来。”
朱镇长喜出望外。他本以为侯东平这个滑头还要想办法推诿,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快就扛不住了。
还是周半仙眼睛毒,蛇打七寸。
当初镇上强调厂子是镇上的。侯东平就拿工人做椽子,一口咬定被单厂属于全体职工。谁想要卖了被单厂,就是在背叛所有工人,走资本主义道路。
也不想想看,他们算哪门子工人啊,都是泥腿子洗不干净的农民,有奶便是娘。谁神经病把工厂当成自己家的?谁给他们发工资,谁才是大爷。
朱镇长得意洋洋道:“也好,今天大家都把卫生搞一搞,东西收拾收拾,明天欢迎从香港来的新老板。”
事情既然已经搞定,日理万机的领导自然不会久留,立刻屁股一转,上小轿车走了。
这个点儿不算早了,他完全可以去张罗中午的招待酒宴了。
周秋萍看着女工们围着侯厂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心中慢慢浮出个念头。
今天这事,还没完。
果不其然,侯厂长招呼众人回车间。他们这个社办厂大归大,可也没有礼堂。平常开会也都是在车间里。
等到众人进屋,他才开口说话:“我也希望大家都好。不管这个厂的厂长是谁,只要厂子能发展好,只要大家能过上好日子,我就高兴。”
他的态度如此明朗积极,女工们跟着高兴起来。
虽然之前跟镇上吵的时候,她们口口声声称工厂是大家的。但事实上,众人其实没这个意识。连剩余价值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女工们可不认什么资跟社。在她们看来,厂子是侯厂长盖的,机器是侯厂长买的。这厂子其实就是侯厂长的,挂啥牌也不影响这件事。
可是现在,镇里说换个老板,她们的工资能翻几倍,大家又觉得工厂还是大家的好。
侯东平点点头,做出了忧心忡忡的模样:“大家有好前途,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我现在担心一个事,香港老板要求高,他过来之后要是不开工,反而先整顿,大家拿不到工资怎么办?”
众人面面相觑。
这事儿真有可能。
小日本就是这样。哪家厂跟他们做买卖,那可真是折腾死个人。衣服有一根线头,他们都能退货,要求返工。
香港老板估计也差不多吧。
一旦人家拿外汇过来,那都不好伺候。
侯东平推心置腹:“实不相瞒,今天镇上跟我说的是直接把所有东西都交给香港老板。我就琢磨着呀,虽然说人家老板财大气粗,看不上三瓜两枣。但谁会嫌钱多?到时候他不给大家结之前的工资怎么办?”
工人们怔愣。说实在的,其实大家基本上不指望还能拿回之前欠的工资。
没办法,千百年来农民逆来顺受惯了。干活拿不到钱,真正敢闹事的是少数,大部分人最多骂几句,然后自认倒霉。
可现在听侯厂长的意思,是他们还能拿回拖欠的工资?
哎呦,那可真是意外的惊喜。谁会嫌钱多呀?尤其是她们这种手上没几个活钱的农民。
工人们的态度立刻热切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喊:“厂长你就放个话吧,你说我们怎样才能拿到工钱?”
侯东平摇头:“我也没办法,国营厂那是龙子凤孙,我们社办厂连私生子都不如。人家根本就不带我们玩,东西都进不了供销社和商场,还怎么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