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哒哒不吭气,女婿是个好女婿,亲家也是好亲家,人得讲良心,他跟凤芝说,你给章家老二守够一年,不能人尸骨还凉着咱们这边就找人家。
后来,过了一年的时限,凤芝不说回来,守着小叔子过,这是哪门子道理?
花洼碎嘴的就说,这家子兄弟几个看来只能用一个媳妇了,这半月你,那半月他,这事儿倒不算稀奇,穷啊,只能这么着。
人又说,凤芝在章家是要跟小叔子继续做夫妻了,这下可好,这么个巧儿叫章家得着去了。
外头人说什么,凤芝娘家听什么,兄弟们气了,也急了,老两口却不急,说你妹子自己会家来的。
凤芝坐在哒哒打的凳子上,天阴着,屋里头暗,她听见哒哒的烟嘴在鞋头磕了几下。外头麻雀子在树枝头叫,商量着这天到哪踅摸点粮食呢,叫的人心烦。凤芝娘起来把麻雀子赶跑,它们落生产队猪槽上去,啄上头的残渣,人有人的法儿,鸟有鸟儿的法。
凤芝她娘给她抹眼泪,那么糙的手,从薄薄的脸皮子过去,一阵火辣辣的。
“望潮那孩子胆子大呦,怎么敢的!”
凤芝娘听她说完事儿,一阵叹气,凤芝说:“本来没想着再挖出来,可家里三张嘴,我没法儿了。”
“那女娃娃不是捡的吗?看你这菩萨当的!”娘抱怨她。
她哒说:“女娃娃不女娃娃的,都没啥了,这以后各人走各人的路,看自个儿造化,你对得起章家了。”
凤芝哭得脸上泛光,她哒又说:“我早说过,你留章家一年人说你侠义,再长就得说闲话了,那个姓李的,等你一走,章家反倒清净了,这各人过各人的,棱归棱,角归角,他也没由头找人麻烦!”
这天夜里,凤芝没回去,她临走前叫狼孩去家里看一夜,狼孩爽利答应。玉蜀黍垛里湿着,半夜天空上了星子,李大成摸黑过来,叫人给勒了脖子,吓得他鬼叫。
“咋,是你要尻我妹子?”
李大成这才知道是凤芝的大哥,牛腚一样粗的胳膊,差点勒死他,他一边求饶,一边心里日了花家八辈子。
凤芝大哥没把他怎么着,吓唬罢了,李大成晓得袁大头是经狼孩的手联系人倒卖的,他不敢找狼孩,狼孩脾气暴,力气又大,一拳头下去能去半条命。他没想着凤芝居然回了娘家,他以为,凤芝怎么着都会为了那两个过来的。呸,那还装什么?
嘴没亲上,人没睡着,李大成一身泥回去了。
天放晴,篱笆上开始飞蜻蜓,忽高忽低,停在上头叫小孩蹑手蹑脚靠近捏了膀子,逮去喂鸡,南北没心思跟人捉蜻蜓,问章望生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都不过夜的,这次是为什么呀?”
章望生问了狼孩哥,狼孩哥说他也不清楚呢许是娘家有事。
“天晴了,要是嫂子还不回来,就得扣工分了。”南北晓得嫂子很在乎工分,其实,章望生也开始跟着上工了,那么高的个子,在家吃闲饭么?
“一天半天的,不要紧,嫂子肯定是家里有事。”
南北托着腮帮子,歪脑袋问:“啥事呀?”
章望生说:“不知道,嫂子会回来的。”
“王大婶说,嫂子是回去说亲了。”
“别听人胡说。”
南北沉默了会儿,拽拽章望生的衣裳:“三哥,要是嫂子真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啊?”她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发愁,她从没想过嫂子走章望生会不要她,不养她,她早把自己当章家人,嫂子不姓章,要走谁也拦不住,可她是章家人,死都不会走。
章望生想起二哥的话,抬头看看天,云不知从哪来来的,聚了散,散了聚,跟他在山坡上见到的是一个情形。
他隐约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到眼前,南北黑白分明的眼睛,还瞧着他呢,章望生把她搂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南北好像懂他这个动作的意思,不用他说,却知晓了些什么,到底是什么呢?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当了个大人。
第15章
早早吃过晌午饭,凤芝从花洼往月槐树走,太阳毒起来,辣着人脸,她挑这个时候回来是觉得人少,都在家呢。凤芝敲了门,是章望生开的,他一见她,还算平静:
“嫂子,你回来了?”
他长着长着就比凤芝高了,凤芝眼酸:“南北呢?你俩吃饭了吗?”
南北搁堂屋睡觉呢,蝇子落脸上,胳膊上,腿上,一会儿飞来一只,一会儿飞走一只,还不忘搓搓腿,这也闹不醒她,顶多挠挠腚,抓抓胳膊,嘟囔着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凤芝一看她四仰八叉躺破苇席上,苇席在地上,地上阴凉,那胳膊啊腿啊,竟然不知不觉也那样长了。
“晌午都吃了什么?”凤芝问章望生。
“凉拌黄瓜,擀的面条。”章望生身上还有面印子,没打干净。
自留地里的黄瓜鲜灵地要命,顶着黄花,长满毛刺,嘎嘣一口脆响脆响的,爱结多少,就结多少。豆角长得老长,都垂到地上来了,也是没人管的。给豆角搭架子的事,还是春天,显得非常远了。
凤芝说:“望生,嫂子有些事想跟你说。”
章望生像早有预料似的:“嫂子,你说,我听着呢。”
凤芝先说袁大头的事,她眼睛红了,但没淌眼泪:“李大成要是还来找,闹到书记那,我就说,是我不着意挖着的,存了私心,我一个女人要顾着三张嘴,这是没法子的事。”
章望生听得心里极难受,说:“嫂子,你别往自己身上揽,要是闹大了,我去说。”
凤芝这才淌了眼泪:“不成,哒哒跟望潮都走了,让人戳章家脊梁骨吗?说什么也不能承认是咱们家的东西。”她眼泪太多了,像流不完,“他们都走了,叫走了的人安生吧。”
章望生被这话惹得伤心,他低下头,地上爬过一只大黑蚂蚁,一不留神,就能叫人给踩死了,什么力气都不费,他瞧着那蚂蚁,还在慌忙地赶路,不晓得往哪里去。
晌午的天可真蓝,云也是真白,地里的庄稼,野草,都在悄无声息地疯长着,在这样的热里奋力长着,一秒不停歇。堂屋敞着门,没有风,凤芝低低说着这些,手里的蒲扇在给南北赶蝇子。
“嫂子,不管有什么事,我都跟你一起担着,真的,我不是小孩了。”
凤芝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听了这话,别过脸去:“望生,要是嫂子有一天……”
“我明白,”章望生好像晓得嫂子难能把话说全,他抢先一步,“嫂子,你要是有什么打算,就,就按你的打算来吧,你不能一辈子困我们家。”
末了这句语气,简直跟章望潮一模一样,凤芝心里一下翻江倒海,她才二十多岁,可她已经跟望潮过一辈子了,自个儿要是真能困这一辈子,没人管,那该多好?怎么就这么难呢?人为什么不能好好过自个儿的呢?老天爷的公道到底在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