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管这些,喊南北回家,南北一看他耳朵夹烟忍不住哈哈大笑,章望生把烟拿了下来。
星光满天,天幕中横亘着长长的银河,地上的人在走。
“哎呦,你身上怎么臭臭的?”南北挽住他胳膊,趴上去嗅。
章望生抬起胳膊闻了闻,一些烟味酒味,确实不好闻。
“你喝酒啦?还抽烟呐?”南北捏着鼻子,很嫌弃他。
章望生步履有些轻飘,是喝了些白酒,太上脸了,又烧又红,他笑笑:“喝酒了,没抽烟,你今天吃饱了没有啊?”
南北扮个鬼脸:“我都快撑哕了。”
章望生笑道:“没出息。”
南北说:“我就是顶没出息的,”她拽了拽他,“三哥,你坐席时跟人聊天了没?”
章望生晓得她意思,说:“闲说话,也没聊其他。”
南北很怕他再和人起冲突,怕他受伤,她见他被叫走时就担心,一直到他过来安然无恙,她才放心。
到了家,章望生好好洗漱了一番,水太凉,必须加点热的才敢刷牙洗脸。南北见他用冷水,问:“你怎么不加热水啊?”
章望生脸颊绯红,醉眼蒙蒙:“清醒一下。”
南北挽起袖口:“都要睡觉了,清醒什么呀?”她跟他一块儿洗脚,一个盆里,章望生背靠着泥墙已经闭目了,昏昏欲睡,根本没法再看书。
他的脚又白又窄长,比她的大许多,南北踩在他脚背上说:“三哥,我脚比小时候长了呢。”
章望生就嗯一声,眼都没睁。
南北又说:“你的脚也比从前大。”
章望生还是嗯嗯的。
他的裤脚挽起,南北的脚趾头从他脚背慢慢往上爬,在小腿肚那轻轻摩擦,他闭着眼笑,声音黏糊:“洗个脚也不老实,别闹了。”
南北不听,脚趾头在那勾啊勾的,也许是酒精作用,也许是忙碌一天疲惫,章望生什么都思考不动了,只剩感觉,也只想沉浸于感觉,他放任着她,不去管了。
小腿上搞得湿淋淋的,察觉出她累了,要滑落,章望生忽然抓住南北脚踝,他缓缓睁眼,低头咬了下她脚趾头,南北猛得攥紧凳沿,格格地笑起来。
章望生不说话,只是沉沉盯着她看,又咬了一下,像是叫什么东西啃噬无比的痒,南北缩着肩膀:“我不敢啦!”她都笑得袄掉地上,还在求饶,章望生不知怎么想的,直接站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他脚都没用手巾擦一擦,也没穿鞋,把南北抱到床上,揭开被子,让她躺下去。
南北有些懵然,本能地搂住他脖子,章望生便也倾倒,头脑昏沉地看着她,她心跳很响,眼睛不敢眨,一动不动地瞧着他,章望生伸出手指,在她光洁的脸蛋上抚摸着,他迷蒙地看着,明明记忆中是个赖巴巴的黄毛小丫头,怎么会这样美丽?
“三哥……”南北轻轻叫他一声。
章望生嗓音非常混沌:“你大了,不能这么调皮。”南北往他怀里钻,柔软无比,像朵雨后的花,清新芬芳,呼吸间全是迷人的味道,她低声说,“三哥,咱们还像我小时候那样一块儿睡行不行?”
章望生意识快要涣散了,他困倦地拒绝,脸上有种醉酒的脆弱凌乱,南北话却不停,“我晚上见到新娘子,她穿着红袄,屋里还有红花明天得戴上,李崎哥还给她买了双红皮鞋。”
他脑子停滞着,不晓得怎么回应,又累又困,迷迷糊糊催她睡觉,他自己却离开不了,动弹不得。
南北爬起来,见章望生闭着眼,下床取来手巾给他擦了脚,又把他裤子拽下来,她这才发现男人的身体真够重的,费劲挪好,她微微喘着气,再次钻到被窝里。
因为心跳过快,无法入眠,南北觉得身体心里都非常躁动,又很空虚,她睁大眼睛看着漆黑的窗户,章望生无意识翻个身,胳膊压在了她胸口,南北喊了声“三哥”,没人回应,她便大胆地捉住那只手,颤抖着放进秋衣里,紧紧闭了眼。
第二天,章望生比她醒得晚,有些头疼,他胡乱揉了揉头发,发觉自己在东间睡的,外裤也叫人脱了,瞬间清醒。
“南北,”他穿好衣裳到院子里,南北在往暖水壶里灌热水,一回头,有些心虚,说,“你昨天睡得跟死猪一样,我都弄不动你。”
章望生话都没问出口呢,听她这样说,便道:“可能昨晚喝多了,你怎么不把我叫起来去西间睡?”他想起些情形,只记得两人在床上说话,她后来说的什么,都记不起了。
南北埋怨道:“你困得要死,我喊不醒。”
章望生便没再说什么,他心里很后怕,唯恐铸错,瞥了她几眼觉得一切如常,转身进屋洗漱,告诉她自己要先去上礼簿了。
见他夹着个破包匆匆出门,南北进了东间,怔怔瞧着床铺出了好半天神。
新娘子果然戴了红花,还搽口红,一身红彤彤的,特别喜庆。南北跟人挤在那看,不晓得谁趁机摸了一把她屁股,她也没找到人,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么闹腾完了,晌午开席时,章望生跟马六叔他们坐一桌,烟雾缭绕的,大伙很高兴。
马老六说:“这听说还有知青来插队,三四月报道,李崎搬出去估计宿舍也不够,得再盖两间。”
“怎么又来知青?”一桌的人问。
马老六道:“不清楚,城里搞什么反|右回潮,估计又出了什么乱子。”
章望生这才想起某天看的报纸,北京的大学在去年十月成立了大批判组,批|林批孔,他当时跟人打架,没细看。
北京的风波,本是离月槐树很远很远的。起因很小,一个海淀区小学生跟班主任闹了点矛盾,后来事情变大,变成了全国范围的批“师道尊严”运动。
七四年开年对于章望生来说,就极其不顺利。李崎的喜酒刚吃完,学校出了乱子,学生们不上课了,贴大字报,砸课桌椅,其实城里□□大会早就遍地开花,工厂、学校、到处都是乌泱泱的人参会。公社的运动,也慢慢展开了。
公社来了宣传团,宣传一号文件,同时大力批评了公社存在的问题,农民只顾生产,工分挂帅,对思想斗争抓得太松了。公社干部听迷糊了,马老六出来说句“这农民不生产,粮食打哪儿来啊”而被打成反动分子,和章望生、还有公社家里较富裕的农民一起被通报。
一切来得有迹可循,但月槐树的人,是后知后觉的。
章望生在学校没法呆了,他被学生搡上升旗台,操场上,坐满了几个公社的中小学生,声嘶力竭地声讨他,有的小孩子,不过十一二岁,跳上去,非常凶狠地逼问他,章望生神情沉静,一言不发。
南北也在人群里,大家晓得她是章望生的妹妹,同时逼她表态,跟章望生划清界限,南北特别迷惘,她不晓得为什么这一年运动又突然大兴起来,人又都发了疯一样。
她不肯表态,也被人弄上去,跟章望生一道脖子上挂牌,章望生因为牵连到她,沉静的脸上终于变作极其痛苦的表情。
人群里,南北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冯长庚,想必他在城里的书也念不下去了,冯长庚充满同情地看着她,南北把脸高高扬起,瞳仁里烧着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