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没搭理,那年除夕的心情又回来了,家里找不到她,一个人跑山脚还八福狗牙,那会儿她才多小啊,她胆子一向大得很,可再大,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他急得不行,好像她已经遭遇不测,他挨家挨户问,都说没见着,章望生走得气喘,茫然四顾,月槐树浸在夜色里,浮起来的点点灯光,透过墙院露出来,非常微弱,这样的场景似乎存在了几千年,他找的,也是个几千年前的人。
“南北!南北!”章望生开始喊起来,团团白雾,从嘴里不断哈出。
月槐树的人都听见了他在找妹妹,在家里说闲话。
南北是从支书家跑出来的,支书今天叫她到家里来,说到小学代课的事。支书媳妇对她很热情,招呼她吃瓜子、花生,南北也没客气,吃了人很多花生,炒得特别香。
“你干嘛去了?”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哑。
南北把事情一说,章望生无奈道:“咱们不是早都说好的,你要去干嘛,事先说一声。”
南北兜里还装了把花生,她道:“我怎么晓得支书叫我谈事情,我下工就跟他去家里了。”
章望生说:“你怎么能随便到人家里去呢?还在人家里吃饭,又不是小孩儿。”
南北不高兴道:“你管得太宽了吧,难不成我就只配坐家里等你?我不能有交际了?”
章望生拿她没办法:“我没这个意思,只是担心你,你现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时回家,支书想叫你代课,白天田里也能说,为什么非得晚上说呢?”
南北道:“因为,支书还想叫我跟他儿子聊聊,他想叫我给他当儿媳妇呢。”她把玩着围巾的穗子,“支书那个儿子,我看挺好的,也识字,就是个头不高,他家伙食也好,我要是嫁这样的人家,肯定不会饿肚子。”
章望生很意外,他心里一阵翻腾,问道:“你喜欢他吗?”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她嘴里还嚼着花生:“反正,我不讨厌他,也许接触接触我就能喜欢上他呢。”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后背的汗嶙然贴着,又湿又冷,非常难受。
南北叽呱说了一路,他都没应话,到了家里,她把花生掏出来放桌上,招呼他:“吃吧,支书媳妇给的,脆香脆香的。”
见他不动,她乌亮的眼珠子里有点揶揄,“难道你不希望我找个好人家?书不能念了,我总不能老跟着你,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说,我挑挑看看,到结婚年纪就差不多了。”
章望生无话可对,一想到她要属于旁的男人,他心里像被火烤,不是希望她日后有好归属的吗?他到底在痛苦什么?他不愿意她离开自己,可自己空无一物,只有负罪之身,他不该那样自私。
“嫁人是大事,要考察清楚,你还小,有的是时间。”他说了些堂而皇之的话,南北冷哼,两人现在就是这样,一牵涉到这种事,总是很不愉快。
“明天跟我去农场吧,去看看,我骑车带你。”章望生主动跟她缓和气氛,南北不愿意,“我要去代课,领工资,你家里穷的要死,我自己攒嫁妆。”
“我家里?”章望生心里很不高兴。
南北点头:“是啊,我只是临时姓章,说不定,我爸爸妈妈会来找我,到时我就会改回我原来的姓名。”她看出章望生难受了,她特别高兴,信口胡说,越说越起劲。
章望生道:“如果你父母找来,你自然要跟着走的,我没什么立场留你,我只希望他们都好好的,能给你更好的条件,跟着我,你这些年受太多苦了。”
他说得很哀伤,好像下一秒事实就是这样了,南北又不愿意了,对他发火:“你不想要我了,我就晓得,你早不想要我了!”
章望生无力道:“我没有这么想,什么时候不要你了?”
她像是陷入了恋爱,患得患失,又哭又闹,动不动觉得痛苦到半死,一会儿高兴甜蜜,一会儿说违心的话,折磨他,自己也遭罪。
章望生看她满脸是泪,不停安慰她,说尽好话,南北这才慢慢不哭,委屈说:“我明天跟你去农场。”
他第二天骑车带她走了,路非常难走,坑坑洼洼,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她大了,长胳膊长腿,搞得空间局促,章望生下巴被她围巾里飘散的头发搔着,特别痒。
“怎么这么远呀?”她抱怨起来,“腚疼死啦!”
章望生会觉得她有时候还是个小孩子,他忍不住笑:“早知道给你借个板凳,夹大杠这儿。”
那是小孩坐自行车的配置,南北晓得他打趣她:“你真坏,我不理你了!”
她戴着旧手套,特别厚,抓车前杠一会儿就觉得又酸又累,嘴巴隔着围巾,说话也嗡嗡的。
路上有人赶着山羊过去,山羊翘着胡子,一边走,一边拉屎球,成串地掉,赶羊的人在捡,一粒都不舍得落下。
章望生为了避羊群,两脚一撑,落地上了,南北趁机跳下来,她要试试带章望生。
“你行吗?”
“我试了才清楚啊。”
她没学过,但就是敢骑,滑着滑着把腿朝后一甩上了车,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来,他在后头快步跟着:“行吗?”
“你上啊,快上啊!”
章望生迟疑上了,果然,一个大男人的重量压上来,南北把控不住方向,直往沟里钻,章望生又赶紧下来,伸手去抓后座,南北连人带车栽沟里去了。
章望生也跟着栽下去了,他赶紧爬起来,喊她名字,南北一边坐着起来,一边生气:“你怎么不拽住我呀?”
她头发上沾了几根枯草,灰头土脸的,章望生忍笑问她有没有摔伤,她撅着嘴,章望生便哈哈大笑,笑得特别大声,他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心情突然很好,也很久没这么笑过了。
“你还笑我?”南北不可思议,一把拽过他,两人都跌在了土堆上,章望生还在笑,他抬眼看见高高的苍穹,一切那样平和,他不想动了,就这么躺着。
南北趴到他胸口,手指抚他睫毛玩儿:“你喜欢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章望生刮了刮她鼻子,笑声小了,他凝视着她的脸,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的,再没有第二种安全。为了她,他忽然觉得日子怎样都可以忍受,他要照顾好她,只要她还在身边一天。
他们心情很好地到了农场,章望生被叫去给林场送东西,南北便留下来,帮忙裁春节要用的红纸,弄完了,她又挽起袖子烧热水,帮几个年纪大的打扫起住处,农场的人对她印象很好,她漂亮、勤快,还非常热情活泼。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饭,回来路上,到一片林子里解手,四下里无人,风吹野草呼啦啦响,他听见点别的动静,以为是有动物出没,拨开看了两眼,一个男人正趴在什么上不晓得干什么,章望生定睛看了,才看见地上是两条白腿,裤子在脚踝堆着,一动不动,他立马喝了一声,那男人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哆嗦栓裤腰带。
章望生不认识这人,这人年纪不小,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见章望生是个年轻后生,面上谄媚笑了:
“小青年,你也晓得人扔这了是不是,先尽你上,你先。”
章望生不明所以,又扫过去几眼,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肚子隆得很高,只裸着腿,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再细看,正着脸色问:“你在这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