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春,南北没有去代课,她不喜欢当老师,想在生产队谋个文书。章望生考虑当老师很有风险,便尊重她自己的意思。
南北跑去毛遂自荐,数列出一堆自我优点:能写能算,形象好,性格开朗擅长和人打交道,去参加个上级会议不怯场,她这张脸,也是月槐树的门面。
她确实伶牙俐齿,一笑又那样漂亮,任是铁石心肠都要被打动。原来的文书因为被□□,还没翻身,平时社员□□、来访等等杂务,都是其他干部兼任,就这样,南北被委任临时文书,书记把公社文章交给她,那是给人出具各种证明用的。
有了印,就有了一定权利,南北摸着印爱不释手,非常高兴。她甚至开始幻想,将来自己能做大官就好了,给三哥平反。她把这个畅想说给章弋㦊望生听,他淡淡的:“当不当官无所谓,无论做什么都要有底线。”
“我晓得,我将来做什么都不会给你丢脸的啦!”南北心情特别美,她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公社文件的收发、登记、档案的管理一度乱糟糟的,南北到后,做事相当麻利、自如,她很快理清头绪,把事情井井有条归置好。知青们来查档案,相关工作她已经相当娴熟了,语气也老道。
追求她的人多起来,来办事的总要跟她玩笑两句,还给她送东西,几颗糖果,一块手帕,都是些小玩意儿,南北笑嘻嘻的,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婉拒了人家的东西。
这天,马老六跟章望生一道推车,休息的空儿,马老六掏出支烟,问他抽不抽,章望生没要,马老六就自己点了:“望生,支书托我说个事,你看,南北跟他家小子年龄差不多,他一家子都相中了南北,满意得很,南北无父无母,章家就是她再生父母……”
“六叔,南北还是有些偏小,这事,过个一两年说也不晚,”章望生罕有地不听人把话说完,“最要紧的是,她自己愿意才行。”
马老六不住点头:“那是,那是,南北是有点偏小,支书一家这不是想提前打个招呼么,你妹子出落得远近皆知,现在说,是想叫你心里有个底。”
章望生笑笑:“我明白。”
马老□□下瞅瞅,碰了碰章望生胳膊:“望生,你别怪你六叔多管闲事,你真该考虑考虑自个了,南北的事,你也放心上,你俩回头各自成了家,那人家就没嘴说闲话了。”
章望生肩膀隐隐作痛,他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军用鞋,一只大甲虫被无意压着了,他抬下脚,让虫子过去。
“六叔,你的话我记着了。”
“唉,这才对嘛,六叔晓得你心事,你疑惑人姑娘见你现今这样不愿意嫁,那你可错了,一直有人打听着你。”马老六很殷切地说道。
章望生对谁打听自己毫无兴趣,他默默听着,抬头看向远方的云,麦田上风过,仿佛扬起一片绿色的雾,直达苍穹,叫云也跟着青绿了。
人家默认他是南北的三哥,自然要管她婚嫁,人家来说媒,还是认可他这个身份的,不是他跟妹妹通奸。支书家的条件,是比他章望生好多了。
南北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销社买熟食还有鸡蛋,回来做了个凉拌猪肝、青椒炒蛋,又包了荠菜包子,等章望生回来,看到的是满桌子饭菜。
他笑吟吟问:“今天什么日子啊?”
南北上前一蹦,搂住他脖子:“我发工资啦,我请客!”
章望生被她弄得身体不稳,也想避嫌,便轻轻拿掉她的手:“我看看做什么好吃的了。”
南北把他往主位上一按,趴他肩膀上,叽喳说个不停,脸上幽幽的雪花膏味道传来,章望生心生荡漾,他只能催她快坐好。
“我觉得我做饭越来越好吃了,怎么那么好吃呢?”她拈着筷子痴痴笑,那样的笑,只给他,章望生非常心动,她爱笑,但他晓得她的笑是不一样的,只有看向自己时,才是柔情蜜意的,浓烈的,好像一双眼都盛不下那样的感情。
他有些脸热,像情窦初开的少年,点评起她的手艺。
南北亲昵地说:“三哥,那我给你做一辈子的饭吃。”
章望生没接这个话,今天高兴,他不想说那些叫她丧气的话,他只是笑。
南北却已经暗下决心,等她年龄够了,在队里也混得开了,她就找大队开介绍信,跟章望生结婚,在她看来,跟章望生结婚完全没任何顾虑,她又不是他亲妹妹,两人没任何血缘关系,笑话,这样还不叫人结婚吗?
她趁跟人一道开会,打听像章望生这样的情况,怎么摘帽,人家哪里晓得,运动向来是捉摸不定的。今天你斗人,明天人斗你,起起落落,不过章望生这种明显成分差,身份敏感的,落容易,起是难起的。南北一想到章望生的劳动改造没个尽头,心里就很难受。
她偶尔也会想起二哥,甚至会想,二哥走了是个好事,他不必再看这荒唐的人间。
越来越多的人,要给她介绍对象,南北有点厌烦了,因为要摆一张好脸色,她现在是文书,不能随便跟人吵架。人家对她年龄似乎不太在意,只晓得她苗条美丽,跟花似的。
“哎呀,我还小呢,晚点说不迟的。”她总要笑眯眯跟人解释,心里早把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她回到家,想把这种压力转移到章望生身上,叫他发急,章望生被她过分亲近的举止弄到失眠。他常常睡不着,坐床上到半宿,再等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尤其是身处乌糟糟的劳动现场,他被污秽围住,再一想到她,他心痛得不行。
邢梦鱼来查过两次档案,南北公事公办帮她弄了,她晓得,这些知青都蠢蠢欲动想着怎么回城。今年开春,听说隔壁公社又有一个知青,腿断了,动静闹很大,他那腿是偷老乡鸡蛋被打断的,竟成他回城的要挟,知青们插队几年,社员跟知青矛盾很深了,搞起了□□会。
一个公社搞,连带起其他公社效仿,要好好教训下知青。月槐树分管知青的活,是李大成负责,他每天嘴里都是语录,滚瓜烂熟,比谁都激昂,给人戴帽子是一流高手。整个春天,知青们都很狼狈。
到了夏天,只要晴朗,南北出门前都会晒上一大盆水,留晚上回来洗澡用。她非常喜欢洗澡,每次都要用香皂,洗得细致,她把内衣裤晾晒在院子里,风吹着,章望生见了,觉得很刺眼,好像□□的旗帜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不安。
夏天活儿相对少些,公社又开始了派别运动,大家一样穷,也要斗,不晓得斗什么,章望生被无端牵连,被人训话,甚至拿出南北威胁他,叫他不要耽误妹妹的前程,他只能继续写认罪材料。
晌午,这些人消停了,章望生疲惫地放下笔回了家,几个十八九的小青年在门口跟南北说话,都在献殷切,不晓得说了什么,逗得南北在那笑,见章望生一来,你推我搡,跟他打了招呼,说来请教文书一点事情。
章望生很平和地应付两句,问人吃饭了没有,南北便摆手叫他们赶紧走人,都耽误自己做饭了。
南北见章望生似乎没什么反应,故意问:“三哥,你看他们几个哪个好?”
章望生说:“打个招呼而已,人要久处才了解。”他看那些人的岁数,跟南北相仿,心里着实不痛快。
南北在缸里攨面,面几乎没了,瓢刮缸底的声音在章望生听来莫名刺耳。
“你如今在队里,又是女孩子,跟异性打交道要有分寸。”
南北漫不经心:“晓得了。”
章望生低声道:“我希望你是真明白。”
南北抬起明眸:“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要好名声,恐怕我别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连累你。”
章望生说:“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要什么虚名?我现在名声本来就是坏的,是臭老九,是□□。”
南北一下黯然:“那是别人给你错定的,你干嘛这样说?成心叫我难受。”
现在不知怎么了,两人说话总能呛起来,章望生勉强笑笑:“我弄了一上午草料,身上味儿不好,去河里先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