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年,因为中央换了人主持工作,黎钧鸿夫妇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长,这一年中途又发生政治运动,反扑得厉害,南北在省城中学勉强念着书,夫妻两个再次被打倒,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六年,□□垮台,黎钧鸿夫妇回家,当年被没收的一些东西,竟也陆续归还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当漂亮的银具。
南北对当年父母下放干校,而无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两个,说起还是难过的。因父母的关系,插队下乡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还有个哥哥,之前在厂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长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见得有多聪慧,不过是在父母身边长成,与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钧鸿的调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会生活。家里布置起来,请了保姆,因为夫妻两个身体在干校中搞坏了,南北甚至可以学弹钢琴,在街上买鲜花,插在釉里红的瓶子中。
保姆会做红烧肉,桌上有了白馒头,她能吃上各式各样的糖果,为了念书方便,黎钧鸿拿工资给她买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她跟家人的关系,不远也不近,因为生活习惯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钧鸿夫妇都是极为内敛的性格,也许有饱受运动之苦的缘故,谨言慎行,从不乱讲话,饭桌上也是安静的,只有咀嚼声,南北说起学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饭时请不要说话。”
南北道:“那不很闷吗?大姐,你插队的时候吃饭……”
“我说了,吃饭的时候讲话不好。”大姐不喜欢提插队的旧事,她也看不惯弟弟,因为他吃饭相当粗鲁,没有教养。
南北对大姐经过如此之多磨难,还能保持旧习,非常诧异。她还发现,其实父母之间的交谈也不是很多,夫妻两个,在物质上似乎有亏欠补偿的意思,但跟她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可以谈起的东西。
有一次,黎钧鸿把她叫到书房,跟她谈谈话,南北还是愿意亲近黎钧鸿的,他很有学识,做事很勤勉,对她的要求没有陈娉婷和大姐那样细致。
黎钧鸿说:“一直都没细问过你,怕你伤心,但现在局势好转,我想应该联系一下月槐树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没有困难。”
那已经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这个名字许久没人提起过,当然,也许父母私下说过,南北不晓得。她没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想,他应该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远的事了,她十九岁,风华正茂,她已经不去想月槐树的事,当没存在过。
“爸爸,我觉得不用,我们当时给了钱还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无谓说道。
黎钧鸿问:“那年我跟人打听时,说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乡里有点声望。刘芳芳那个小同志也说,章望生人还不错,我总想着,做人还是要知恩图报的,他在乡下,物质生活上肯定有苦难。”
南北从杯子里夹出块方糖,放进咖啡里:“爸爸不晓得,那个人并没那么好,很虚伪的一个人,一个人装伪善总是很容易的,您经历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没见过呢?什么样的人心没领教过?他家里养了我,我没做活吗?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气讲完,还要补充,“送一次倒还好,万一他讹上了,年年来打秋风,想甩都甩不掉,爸爸应该晓得乡下人爱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个,咱们难道要顾着那么多张嘴?”
南北慢慢品尝咖啡,她已经知晓咖啡要在壶里细细滚个个把钟头,入口才更香醇。这玩意儿特别稀罕,人也喝不惯,她上手很快。
黎钧鸿便不再说什么了,给她补习英语,他年轻时留过学,五十年代回国,本要大展宏图,很是振奋,却又叫一波又一波运动搞得心灰意冷,几乎要自杀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对她寄望深厚,因为只有她像自己。
书桌一角,摆放着他年轻时在渡轮上的照片,白西装,礼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很有风度的样子。南北问道:“爸爸,你后悔回来吗?”
黎钧鸿竟下意识去往四下看,这是家里,南北看见他眼里掠过的警惕,她想他那时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过,但总算熬过来还是幸运的。”黎钧鸿想到几位故友,悲从中来。
“爸爸,国外好吗?”南北对欧洲美国这样的地方,特别感兴趣。
黎钧鸿在名校念的化工,当年是何等意气,不说也罢。
“好是好,可当时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国。”
南北自然清楚后边发生了什么,爸爸不说,她也猜的出,她不必问苦不苦的事。
黎钧鸿摸着书说:“这十多年,本来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见他头发白得星星点点,安慰说:“爸爸往后还是能大有所为的,日子好起来了。”
她心里想的却是,爸爸年轻时呆过的地方,不晓得这里什么时候能赶得上,她想留学,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点讨好黎钧鸿的意思,一个家里,有三个子女,父母的爱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见黎钧鸿偏爱她,隐晦发过火,二哥也因为工作调动问题,跟夫妻两个吵过,都觉父母并不只是亏欠小妹。
“你头发搞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要说闲话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头,有点指责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懒得打扮自己,只好来说我。
她托了托头发:“现在流行这样的,很时髦。”她见过妈妈仅存的一张旧照,穿高跟鞋,涂口红,真是迷人。她现在烫个卷发算什么呀?真是没得比。
大姐很激动:“你不好好念书,就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
南北说:“我是没什么思想觉悟,我没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气得喊陈娉婷:“妈妈,你看黎与时,她这个样子,早晚会给咱们家招惹祸端,她已经有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危险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乡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还是那个样子,她只对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欢她的姐姐哥哥,连一直向往的妈妈,日子长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个人。陈娉婷受过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内衣裤叫人给挂到树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证明,所以,她变得特别不爱说话。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处,跑到陈娉婷怀里哭起来,说黎与时简直是家里的反动分子。大姐在一家纺织厂上着班,念工农兵大学的名额给了二哥,她心里难受,她觉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点不想当工人。
南北对这种口号式的措辞,厌烦透了,陈娉婷没有批评她,只说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处,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头答应,依旧我行我素会跟大姐对呛,她没有受气的觉悟。到了夏天,又买的确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条布拉吉早送给了个子不高的同学。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人都沸腾了,正儿八经的考试,整整断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报纸,听到广播,从城市到山窝,传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这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月槐树,这时候,章望生已经断断续续病了两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还能参加劳动,再后来,精神越来越不好,失眠多梦,有了很严重的偏头痛。邢梦鱼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身子笨重,孕后期关节疼,总起夜,她的营养全叫婴儿夺去了,自己四肢纤细,只有腰腹粗大,行动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来几次,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刚开始不是很习惯,后来便看淡了,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难睡个整觉。
院子里挂满了婴儿的尿布,邢梦鱼坐月子不能碰冷水,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里飘着婴儿的排泄物,院子里,充斥着婴儿的哭号声,章望生疲惫不堪,他每天强撑着上工,回来要照顾女人、孩子,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来,有些先天不足,邢梦鱼又没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买些羊奶,贴补这个男婴。但这孩子还是虚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细细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脑袋。
刚开始,两人颇有些相敬如宾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张嘴,章望生挣工分很困难,邢梦鱼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钱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让动,有一天,邢梦鱼终于忍不住爆发,想要吵架了。
“这本来就是人家给你的啊,为什么不用?这是你清高的时候吗?”她觉得很荒唐,不晓得章望生在坚持什么。
章望生不说话,邢梦鱼见他这样子就来气,她忍不住哭,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就叫我们娘俩饿肚子吗?我无所谓,孩子呢?”
生活一团乱麻,依旧是贫穷、饥饿,没有尽头的劳作。邢梦鱼晓得指责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责完了,十分后悔,泪眼吧嗒地说:“望生,你别往心里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晓得你怎么想的。要我说,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来,给一些酬谢难道不应当的吗?我看她家里人模样,条件应该很不错,我明白你拉不下脸找人家帮衬一把,但之前给的这些钱跟票怎么就不能应急了呢?”
她记得当日南北走的情形,觉得很怪异,好像两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不过邢梦鱼后来也猜出点什么,她有一次,打外头回来,见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见个背影佝偻着,肩膀抽动,脸都贴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没有声音的,因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红,脸上有泪水的痕迹。她晓得问不出什么,就没问,她等他进厨房做饭,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儿有半个脚印,显然是抹水泥时没干有人踩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