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也不避讳,反正是在美国,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这个话题早说烂了。
只有南北不说话,她不喜欢把这个当谈资。
她越听越烦躁,极力压制心里的情绪,她想,你们晓得什么呢?什么也不晓得,尤其是华人同学微有讽刺,问中国人是不是特别愚昧落后,又问饿死人的事情时,她终于开口:
“你们祖上在旧金山当华工时,是不是也过得像狗一样?有没有人的权利?”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国是很发达,这儿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实也自由,可这样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问问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抢夺土地时,是否觉得民主自由?人权是给谁的?”
华人同学很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到美国来呢?如果这里不好的话。”
南北说:“我没说这里不好,这里好极了,我只是说美国的发家史,血腥掠夺血腥积累,那既然这样,有什么资格去笑话别的国家别的人民的苦难呢?就因为别国没掠夺,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吗?我晓得你们想表达什么,任何时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众都是无聊的,浅薄的,更何况,你们的祖辈明明在这里吃过苦,受过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权这种美好的东西,不是给他们准备的。”
气氛变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圆场:“咱们不聊这些了,来,吃饭吃饭。”
这顿饭,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对人际交往觉得也就那么回事,等人都散了,冯长庚说:“干嘛得罪他们呢?说不定,以后这都是人脉。”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头看外头城市灯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国那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至今没有见过电,连油灯都不舍得点。
冯长庚在劝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国,还是注意下人际关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说出来呢?”
因为同在异乡,远离故土,只依借着中国人这层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愿意赏个笑脸,天晓得这在从前有多难得。
冯长庚又道:“我来之前,见着章三哥了,其实章三哥念书不差没能在大学深造可惜了,我现在一见他,他能谈的,无非还是乡村的那些东西,说什么化肥工厂,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远的东西了。”
他说的挺认真,倒没什么挖苦的意思,南北听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会儿,她明白,冯长庚觉得自己很与众不同,他聪明,又上进,日后也许还会很钻营,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贪恋物质,贪恋享受,他们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扎进去长出茂盛枝叶,枝叶落下再滋养土地的,才是圣徒,他们既然都不是,冯长庚再说这些,她就能原谅他了,就像原谅自己。
第53章
南北这学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说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总想搞点别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国这地方跟天堂似的,诱惑太多,处处是机会,但规则很不同。她很爱钱,也喜欢瞎琢磨想点子挣钱,跟第一个男朋友谈恋爱时,他教她赌马,两人挺高兴的。高兴归高兴,男方说,我教你玩儿这个,你要教学费的。南北以为人开玩笑,没想到,还真不是,真要钱,人家挺认真说这事,这跟两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没什么关系,不存在这样的人情。
她是很惊讶,但也同意了,她好胜心特别强,心道我交了学费自然要学有所成。以前在国内,莫说赌马,她连马都没见过,在生产队骡子驴倒见过不少。这男朋友不一样,他家境优渥,父亲就是赌马行家,有些东西,是靠烧钱培养出来的。南北很倔,她不愿意过分花姑妈的钱,姑妈嫁了个白人,彼此之间的钱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时去姑妈家做客,隐约察觉得到。
果然,她学费没白交,男朋友说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活力的亚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气,说我就是这样聪明,我要是从小生活在你那样的家庭,可比你现在厉害多了。
一同来的留学生都是苦行僧,日子过得清苦,又拼命学习,拼尽力气想要留下来,这是来美国不久后,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们视美国如神明,什么都是完美的,社会文明,制度完善,他们聚在一块儿爱对比,爱反思,过去的一切,都是那样糟糕,愚蠢。南北渐渐不同他们往来了,她专心搞副业挣钱,她不爱反思,也不爱抨击什么赞美什么,她要快乐过日子。
起先,她带过同胞们来赌马,自然不收学费。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怜的钱,又像模像样夹起报纸,在人头涌动的马场里像瑟瑟的老鼠,不晓得要不要押一匹,诱惑太大了,赢了的话,少则赚几十块美金,多了几百,太心动了。输了就很惨,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不是没这么过过,还怕勒紧裤腰带吗?!”男同学下定决心喊道,像是给自己打气。
工作人员态度非常好,大家还是拘束,对着赛马名单上一个个英文马名,茫然又激动。他们听闻南北赌马赢了好些钱,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过来,真到了马场,犹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说:“要不然,你们先弄个最低投注,还拿不定主意的话,干脆这次别买,看我玩儿一次,下次再来。”
大家觉得来都来了,不买回头要后悔,商量那么一会儿,决定买,把钱都给了南北。
这心情,不亚于当年等高考录取通知书。
头一场,押的很小,大家在看台上死死盯着自己买的马,心脏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马跑起来。美国人真有钱,各种各样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乱,赌马很热闹,他们爱站起来加油,几个人紧张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见结果了,立马高兴得又搂又抱,就这么简单赢了二十块!二十块美金!北京一个普通工人每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早饭买一个喷香的糖油饼,才八分钱!他们激动不已,换算着国内的生活,他们一面颤抖,一面深深觉得活在这世上,国与国,人与人,差距竟是这样的大!比天跟地之间的距离还要遥远!
“与时,你真是奇才!”同学们围着她夸赞。
南北说:“无他,唯手熟耳,这跟卖香油的、割猪肉的,其实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场,南北特别看好那匹枣红马,她要下大注,问几个人要不要跟。
“与时,确定能中彩吗?”大家七嘴八舌问,他们需要一个确切回复,但又晓得,这种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终,只有一个胆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马跑起来,没多会儿,一骑绝尘的样子,搞得看台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动起来,用英文给马加油,入乡随俗,这马自然是听英文长大的,还得是美式口音。
她兴奋得满脸通红,把卷发上的丝带扯下来,像一面旗帜那样高高挥舞,这一场赢了,狠狠大赚一笔,搞得没买的非常后悔,剩下几场连忙跟着南北下注。
这么一天下来,人都恍恍惚惚的,还能这样赚钱,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没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输的时候,她把这个当玩乐,高兴就好,并不恋战。后来,冯长庚来美国,听说她赌马的事,也很心动,南北那会儿已经开始学炒股,研究股票,抽了个空带冯长庚来。
冯长庚也没见过这阵势,他特别谨慎,问了南北很多,把她问烦了,说:“你这人能不能有点冒险精神啊?赌马赌马,赌这种事肯定有输有赢。”
冯长庚说:“我又没你这样的资本,输得起。”
他对她真是又喜欢又有点畏惧,谁能想到呢,他们当年一块儿在月槐树为了点柴火大动干戈,现在却置身美国的马场,用美金下注。
南北觉得冯长庚跟个娘们似的,一点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输钱。冯长庚见那马越来越落后,心都凉了,他不大高兴,问南北怎么回事。
反正两人后来发生点口角,南北本意是后面铁定叫他有赚的,她晓得,大家都穷学生。可冯长庚已经很不高兴了,南北看他脸色不好,说:
“你真是输不起,还想留美国挣大钱?我劝你趁早回国找个铁饭碗捧着。”
冯长庚被刺痛:“我是输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带旁人都叫人家赢钱,怎么偏偏到了我,上来就输?”
南北说:“我早说了,有输有赢,我带他们来也是输过的。再说信任,人应该除了自己,谁也别信。”
冯长庚点点头:“是的,除了自己谁也不能信,我本来是这样的,因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觉得这话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别丧个脸了,下头还有好几场呢,是个男人就打起精神来。”
冯长庚盯她一会儿,说:“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里也就他是个男人。”
平白无故突然搞这些酸话,南北也冷了脸:“你扯他干嘛?”
冯长庚接嘴说:“是啊,扯他干嘛,章三哥正在地头看人用化肥呢,他这辈子也不会来美国,更不会跟你一块儿赌马。”
他们不晓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实来了趟美国。他们一行几十个人,一拨去的欧洲,一拨去的美国。来之前,晓得要选拔出国考察的同志,大家报名非常踊跃,章望生那会已经是骨干,章望海又一直帮他学习英文,他报了名,不出意外被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