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还是沉默,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她的那些个家人受不了她这个话,又开始骂,民警严厉警告了,叫章望生赶紧带着她走人。
他一直也没说什么,过来牵她的手,不管那几个人在后头怎么辱骂,只管走。章望生拦了个出租车,叫司机送他们到附近的医院。都是些皮外伤,好处理,医生又给章望生听了听,在医院折腾了半天,天都要黑了。
章望生便带她到路边的小馆子吃饭,上头写着今日供应,他军大衣不晓得刮蹭到哪里去了,露出截棉絮,挺可笑地飘着。南北看见了,也没说什么,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也不想再说话,两人就很沉闷地喝着丸子汤。
他说:“吃块烧饼吧,肚里没饭回头冷。”
南北嚼着烧饼,没什么精神,额头又疼,她穿着件剪裁很好的大衣,里头是羊绒毛衣,这会也弄皱了,章望生担心她冷,想去摸摸她手,又谨慎地收了回来。
他说:“吃完饭,我送你回家。”
南北迷惘地呆坐,没什么反应,章望生低声说:“你要是不愿意回去,我送你去招待所。”
两人到底是去了招待所,天很冷,章望生打来热水,见南北还是呆呆坐床沿上,便把凳子搬过来,脸盆放上头,给她挤好牙膏,杯子里也加好热水,递给她。
南北很麻木地刷了牙,都吐在盆里,章望生又把盆拿出去刷半天,手冻得通红。他往水盆了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说:“擦把脸吧,别擦额头,过几天就消了。”
见她不动,像是入定了,章望生只得把毛巾拧干,一点点给她擦脸,毛巾上的热意贴到脸上,非常温暖。她非常疲倦地躺下了,章望生到前头问人家要衣服撑子,又问有没有熨斗。
前台说:“哪有熨斗啊?”
章望生说:“我妹妹大衣皱了,明天穿不太像样子。”
前台说:“真没有这玩意儿。”
他回到屋里时,南北已经合眼,章望生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挂起来,挺沉的,一掂量就晓得是极好的料子。他就拿热的湿毛巾,慢慢熨那些皱的地方,也不嫌麻烦。毛巾凉了,加点热水拧好,继续贴着弄,章望生弄得非常专注,几乎入神,好像就剩这么一件事值得他弄。
弄完大衣,他又把南北那双皮鞋拿起来,端详片刻,他穿着军大衣出去了。他在附近买了鞋油,回来把鞋子放膝头,非常爱护的,给皮鞋上鞋油,再慢慢涂抹开,几乎没有声响。
不晓得什么时候,南北睁开眼,静静瞧着他。
他三十多岁了,又是几年不见,在灯光下,好像是跟那年在北京没什么两样,也许吧,是因为戴眼镜的缘故,都不大能瞧得清楚,兴许又老了点,谁晓得呢?她不一样,她花朵一样,怒放的年纪,娇艳欲滴。
见他起了身,南北又把眼睛闭上,这次是真的很快睡着了,太倦了。
他们在招待所住了两三天,他在隔壁,却每晚都是等她睡了,守在床边看那么一会儿,才肯走。她懒得动,不想出去,一睡一整天,就吃一顿饭。等到第三天,她觉得必须得洗个澡了,便叫他买些洗漱用品,自己去澡堂子。
“自己行不行?”章望生担心她晕澡堂子,北方的澡堂子,人多,又挤,云里雾里都个蒸笼似的,真怕她晕里头,身边再没个认识的人。
她刚来的时候,他还给她洗过澡,大夏天的,晌午把水晒热了,她脱得精光,跟个瘦猴一样,肋骨都一根根的撑着那薄薄的一层皮肉。嫂子过来说,他不能给南北洗,她不是一两岁的小娃娃,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南北说:“我自己行的。”
他就还是很担心地把她送到了澡堂子,在门口等。南北洗了个热水澡,终于舒坦些了,她脸蛋红红的,袋子里放着换下来的内衣裤,她在澡堂子里,女人们都看她脱内衣,内衣款式非常新潮,性感,是国内见不到的,女人们都穿着松垮快的棉布内衣,反正是没什么型。
她想打个国际电话,便把袋子先给章望生带回招待所。章望生拎着袋子回来,准备给她洗了,他一见那内衣脸不自觉红了,心里也有些不太安定,他又想起那些叫骨头都化了的滋味,男欢女爱,他也就尝过那么几天,再也没碰过。
单位热心的大姐给他介绍过,他总是笑笑,一心扑在工作上。他个人问题,好些人都挺乐意操心的,大哥也提过,章望生觉得不可能了,他谁也不找。
太难堪了,也太下作了,她刚失去至亲,守丧呢,他竟然看见她的一件内衣,就有了情思,有了欲望。章望生觉得很羞愧,可这□□的旗帜,清洗干净,还是要挂在那里,他几乎无法面对了。
其实一直到今天,南北也没有问他怎么会来这里。黎钧鸿许久没跟章望生联系过了,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黎钧鸿的讣告,很意外,他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上份礼金,当然,最终是打消了念头。可陈娉婷的电话,打到了单位,叫他来劝一劝南北,早点回美国。在她心里,也许还是把他当南北的一个兄长,或者别的什么,她的电话,同样很叫章望生意外。他是没有什么立场来的,非常尴尬,但陈娉婷很焦急,把情况和盘托出,那就是个很信任的心态了。
他没法再推辞,匆匆赶来,她家里没人,邻居说打到派出所去了。章望生心里当时就急了,料定她受伤,果不其然,一见她那个样子,他真是心痛,又无奈又愤怒,他一想到她叫人给打了,就几乎能死。最后,他也叫人给打了,狼狈不狼狈的,顾不上了,他只想着她从小娇气,哪儿磕了碰了,总是叫唤着“三哥给我呼呼,给我呼呼!”,他真是心都要碎了。
章望生在招待所等南北回来,她很久才回,头发梢冻得硬邦邦的,他拿来条新的干毛巾,叫她擦头发。美国什么都有,屋子不会这样冷,也有吹风机,南北冻得坐到被窝里,脚冰凉。
她刚知道,冯长庚回国了,去了她家。他也听说了她爸爸的事情,跟着回来,南北晓得他对自己有些情愫,有多少,那只有冯长庚自己清楚了。他跟女朋友分了手,要追她,南北一直没同意,冯长庚觉得她需要照顾,因为她变得喜怒无常,情绪不太稳定,大家都看出来了。当然,她能挣钱,据说已经挣了十万美金这一天文数字,不晓得真假,反正留学圈子里关于她的传闻有许多,羡慕得不得了。那些自费来留学的,有的原先在国内当大学教授呢,来了美国,照样从刷盘子刷碗开始,特别没尊严,特别幻灭,她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就在美国站稳了脚,真是好命。
她现在情感上最脆弱,最低谷,南北大约猜的出冯长庚是怎么想的,她一直都非常了解他。但人跟人,好像有那么一点儿真情,就了不得了,就很珍贵了。
“吃饭了没有?”章望生很客气地问她。
南北摇摇头,章望生立刻要出去买。
“三哥,等明天一块儿吧,我明天还要买些东西,这会儿不想吃东西。”
章望生心里动了动,这一声三哥,又隔了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呢?他有些拘谨了,说:“行,早点休息吧。”
南北道:“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百货大楼,你陪我买点男士用品,冯长庚要到了,我给他准备些东西,明天晚上,我就不住这儿了。”
章望生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心沉下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似乎没有,他也不晓得自己在隐隐约约期盼着什么,早不可能了。来之前,他不是早打算好的么,她要是还愿意听他说几句话那再好不过,不愿意见,那就回来。他能照顾她这几天,就很好了,很难得了,照顾她是他的天性,不需要谁说。
他神思恍惚了会儿,脸色很不好,却发现南北正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冲她点点头:“好,明天我陪你去,睡吧。”
章望生从她屋里出来时,靠在墙上,好大一会儿才走回自己的房间。
第56章
百货大楼里的营业员,是叫人羡慕的,这地方对于人们来说,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了,什么都有,大人领着小孩来,摸摸这,问问那,要是买点什么走,保管喜气洋洋的。
南北小时候看着供销社的营业员,羡慕得不得了,能拉一下那个玻璃柜门,就觉得顶神奇,顶幸福了。她已经见过世面,很大的世面,所以百货大楼早不算什么了。章望生陪着她,她要买什么,连价钱都不问,出手阔绰。
两人也没怎么说话,到了晌午,在外头吃完饭回招待所收拾东西。
南北拿了把梳子,把一头卷发统统拢起来,用一枚硕大的发卡定住,她穿着黑色羊绒毛衣,身材玲珑有致,章望生觉得盯着她看不礼貌,说:“我先回去了,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可以联系我。”他给她写了张便条,上头有他的住址,还有单位的电话号码。
南北把便条放包里,说:“我要跟冯长庚结婚了。”
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他低着头:“结婚是大事,你要是自己想好了,就去结。”
南北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