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她,是没旁的人了,章望生这么想,也没跟大哥说。
这是他误会了,南北并没回来,她托国内的朋友办的这个事,本人还在美国。她本来是要八五年年底回来,深秋的时候,国内来了电话,黎钧鸿在一次活动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当时底下还坐着许多人,他从台子上摔倒,没抢救过来。
南北赶紧从美国飞回来,只拎了个小皮箱,衣服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装。她在飞机上,不停流眼泪,赶到家后抱着陈娉婷哭成一团。黎钧鸿是化工专家,他去世后,单位发了讣告,还成立了治丧小组。南北看着人来人往,特别热闹,黎钧鸿的遗照挂在那,她每次望过去,都觉得不是爸爸,她想起了章望潮,当年也是这种感觉。
其实在发病前,黎钧鸿是有征兆的,心口发紧,闷得慌,陈娉婷叫他多休息,他也听了,但接连有几个座谈会,导致悲剧发生。他生前早就立好遗嘱,不给子女留任何财产,祖传的一些字画、古董,还有他的工资,都捐给国家。这一点,陈娉婷也没有异议。但这些事情,黎钧鸿曾口头交代过陈娉婷,百年之后,交给南北去办。
本来是不叫大姐跟二哥晓得的,南北陪着妈妈,等丧事结束,两人在屋里商量,到底还是叫他们看出了眉目,便开始闹了。
三个子女里,只有南北没成家。这事大姐夫、二嫂子全都掺和进来,一大家子,一扯到钱,那就再也没法和和气气说话,闹得很难看。南北便把陈娉婷送到姥姥那里,不想叫她伤心。陈娉婷叫她回美国,南北不肯,她说妈妈你一个是争不过这群豺狼的,爸爸也许是太了解他们,所以才叫我处理。
家里,她又被一群人围攻。
南北气到发抖,扫视着一屋子的人:“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太过分了!”
大姐说:“你一个美国人,有脸提爸爸?爸爸活着的时候,你尽孝了吗?这会儿跑回来充脸,你这些年只晓得在美国享清福,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不晓得有多快活,你照顾过爸爸一天吗?!”
南北齿冷:“我亏欠我清楚,你们呢?不要以为我在美国,就是瞎子聋子,你们在国内各人顾各人,也只在过节时来走趟亲戚而已,拿的礼物不值几十块钱,爸爸反倒要给你们的孩子包几百的红包,我告诉你们,爸爸说过,每个人都应该靠劳动吃饭,你们是缺胳膊还是少腿?我现在是尊重爸爸生前的遗愿,他奉献了一辈子,是个非常讲道德讲理想的人……”
“可拉倒吧,你一个美国人配跟我们中国人谈奉献吗?”大姐夫打断南北的话,他抽着烟,搞得一屋子乌烟瘴气,“老爷子最偏心你,这些年,不晓得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这会儿跟我们谈道德?黎与时,你就是个最没道德的!指不定你哄着老爷子把东西早分了你,你现在充好人,要捐要献,我告诉你,这里没人会答应你!”
南北抱肩冷冷看着大姐夫。
黎与祥是南北二哥,毕业后,在电厂工作,他平时不大说话,但脾气很差,总觉得这也对不起他,那也对不起他,这点跟大姐黎与静很像。他被他女人推搡着,意思叫他说话。
“与时,你也别嚷嚷了,说到底,你一个姑娘家,早晚是嫁出去的人,这个家,老爷子走了,那当家的就得是你二哥。”二嫂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美国跟洋鬼子打交道发了财,咱们是都听说了的,手里这么有钱,现如今还跟自己的哥姐抢东西,传出去,黎家名声能好听吗?”
南北脸上如霜:“这里谁是我二哥?有吗?我只有一个二哥,叫章望潮。”
这下把人给搞炸了,特别气愤,她跟章家那点事情,大概是听说过一些的。黎与祥阴沉沉盯着她,道:“你再说一遍?”
南北一点畏惧也没有:“你不配做我二哥。”
黎与祥当即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直趔趄,一下跌倒,脑门磕在茶几上,当时就鼓起一大块。
她脑子嗡嗡的,鼻血也流出来了,擦过一把,还在流,一个人扶她也没有,都冷冷看着。嫂子说:“就该你二哥好好教训你,看把你狂得没边没际的,你都说了姓章,那就更轮不到你管姓黎的事!”
南北笑起来,她这些天熬得非常苍白,衬得血越发红了。
“好,非常好,一个被窝睡不出两样人,我告诉你,还有你,”南北看看二哥,又看看大姐,“你俩一直觉得父母亏欠你们,谁都对不起你们,社会也对不起你们,你们别忘了,当初在学校里你们斗过老师,也斗过爸爸妈妈,为了跟他们划清界限,你们做过什么事,心里清楚。只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后来也得去下乡,现在又叫唤着你们才是运动里的受害者,放狗屁!从来都只会觉得自己无辜,当然,你俩这种人不会去反思的,对爸爸妈妈有几分真心,你们心里不清楚?不要给我标榜孝顺,你们说的话,跟狗叫没什么两样!”
“黎与时,你就是个畜生!”大姐尖叫起来,屋子里开始激烈地争吵起来,后来,吵着吵着,两对夫妻也开始互相指责了,你说我贪,我说你贪,最后动起了手,男人拳打脚踢,女人互相撕扯,南北眼睛有种极深极深的空洞,她叫嫂子给抓了一道,从眉毛那下来,长长一道,红在脸上。
动静实在太大,邻居报了警,派出所的人把几个人都带到了所里,问情况。在派出所里,这些人又吵,气得民警拍桌子,说:“晓不晓得这是在什么地方?!”
南北一个人站在角落,她很疲惫,额头上的包已经又红又紫,脸上也火辣辣的,她有些茫然,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见了太多的人性,本不出奇的,可这些人,偏偏还是家人,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警察问她话,她总是刚开口,就叫这些人打断,弄得民警同志不得不反复警告。
这样的家庭纠纷,民警似乎也见怪不怪,老人一死,子女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但这种死了把东西全捐出去的,少见。
派出所也叫她这一家人,搞得鸡犬不宁,警务室里桌子被拍了许多次。她头疼得很,民警说要不然你先去医院看看要不要紧。
“警察同志,她凭什么走啊?她不能走!”嫂子直叫。
南北没走,她坐在椅子上,配合警察同志做笔录。反正弄了很久,这种事一时半刻也调解不好的,从派出所出来时,起风了,非常冷。
下台阶时,她看见门卫那里有人跟看门的大爷问话,也就看了一眼,只是个轮廓,她就晓得,是三哥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呢?这太诡异了。
南北眯了眯眼睛,她看章望生一路走过来,很明显,章望生也瞧见她了,他走到跟前,看到她的样子,问这几个人:
“你们谁打她了吗?”
几个人都把眼睛投过来,打量起他,黎与祥问:“你谁啊?”
章望生说:“我问你们是不是有谁打她了?”
黎与祥看了他几眼:“你老几啊?我打的,我是她哥,怎么着吧?”
章望生说:“你打的?”
黎与祥不耐烦了:“我打的,你他妈到底谁啊?”
他点点头:“我叫章望生。”说完,一拳头挥过去,就把黎与祥揍得嘴巴淌血。
第55章
黎与祥块头很大,牛似的,等反过神来立马还手,场面乱得不行,南北嫂子在那跳脚骂,骂章望生,也骂南北:“你真够不要脸的,找外人打你亲哥!”她又冲大姐两口子吼,面对章望生,他们到底算是一家人,上来帮忙。
“章望生!”黎与祥拽着他领子,“你他妈是不是早跟我妹妹串通好了,来抢我们黎家家产!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他妈一个乡巴佬,农村人,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
这就在派出所院子里,民警很快出来,把人拉开,黎与祥的女人气得直哆嗦,戳着南北鼻子骂“贱货”,拉住民警说:
“警察同志,这人当年是个人贩子,把他妹妹给拐家里当童养媳,现在又想来夺家产,苍天呐,警察同志你可得给我们家做主!”
民警先头早已了解了情况,叫这家人吵得头疼,说你们家事,最好回家再商量,要是再打架,那就要拘留了。黎与静走上前,轻蔑地看着章望生,他头破了,也挺狼狈的。
“章望生,当年你跟黎与时就不清不白的,别以为我们家里人没去月槐树打听,她小小年纪,早叫你这下三滥教唆坏了,你今天大老远跑来,无非是想分杯羮,我告诉你,当年的账还没算呢,正好,今天旧账新账一块儿算!”
章望生叫黎与祥一拳打了心窝,脸色惨白,他也不辩解,南北注视着他,忽然冲到他眼前,怒意焚烧:
“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她目光如火炬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这儿没人配跟你说话!没有一个人配!他们连当你话里的一个字都不配,连当个标点符号都不配!”她眼泪还是流下来了,伸手扯他身上那件旧了的军大衣,越来越大声,嗓子嘶哑,“他们连你身上一个扣子都不如,连你的旧衣服都比不上,章望生,你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受人家的羞辱,受人家最恶毒的揣测?你前半辈子受的还少吗?还没受够吗?你现在不是有了份体面的工作吗?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人家糟蹋你的时候,你总是不吭声,这些人连看你一眼都不配你晓得不晓得?!”
她太伤心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叫她这样伤心,她的心,打一九七五年被掏出来以后,就没长好,到现在也没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