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不大放心:“路不好走,你骑不惯的。”
南北说:“叫我带你吧,三哥,我有力气得很,你就坐后头,看看我能不能带稳你。”
她真的能,两条腿修长有力,脸蛋红扑扑的,两个人的身影在平原的夹道上缓缓移动,从绿绸子里淌过去似的。
麦子长得真是喜人,像是一九□□年的春天,她好像一抬眼,又从人群的腿裆里看到了三哥,他十二三岁,是个小少年哩!
“三哥!”她大声叫他。
章望生就“哎”一声应了。
南北嘴角上翘,深呼吸了一口,又叫道:“三哥!”
章望生脸微红着,还是干脆地应了又一声。
她真的又成了小孩子,雀跃地,欣喜地,一声声叫“三哥”,好像怎么都叫不够。她叫着叫着,先是哭了,紧跟着又笑了。
大约是清明的时令,南北说要回趟美国,不曾多言什么,章望生也没问归期,他心里有答案。那会儿,槐花仍旧机灵灵跟人儿似的,晓得了春信,一夜之间,便露了青头。
一切活的生灵,都也仍旧在这片坚实的大地上生着,长着,春天里蓬勃着。
而那些离开月槐树的人,注定是吃不上这一季的槐花了。
第61章
我们的园子
我们家有个园子。
这园子我来那年就在了,我家的园子,是热闹的。从春到冬,一个月有一个月的热闹,葱秧子栽下去是趴着的,不晓得哪一天,就站立起来,朝上长去。豆角的架子刚架好,不晓得哪一天,就爬出了绿叶子,叶子越长越肥,挂起长的,直的豆角来。辣椒秀秀气气的,尖尖的嘴,可人一吃下去,人的嘴就圆了,肿了。我家的园子,种的都是寻常蔬菜,冬天里死去,春天里再种,唯有薄荷,没人种它,自己一春春长出来,密密铺满一层,老了就不好吃了。薄荷太多,吃不完,总是老成一片,但也不要紧,等明年它自个儿又悄悄长出来,叫人吃它。
有人要有疑虑了,冬天里园子是死的,怎么热闹呢?蚂蚱不跳了,蜻蜓不飞了,连狗也要躲棒子堆里睡觉,可大雪落下来,麻雀就现身,把雪踩出一个一个印子,麻雀不像夏天那样苗条,它们偷吃人的玉米粒,肚子滚圆,还要抖擞羽毛,很有大小姐的派头,园子冬天有麻雀,就不会寂寞了。麻雀不迁徙,不像燕子,所以燕子从不发胖,老是很轻盈,很灵巧的样子。
打理这园子,我跟三哥都是极有经验的。我们在之前的十一年里积攒了这样的经验,八六年我短暂返美处理杂事回来后,就继续照料这园子。除草、施肥,搭架子,我们说园子里只有蔬菜未免单调,便从省城弄来品相好的菊花,种在一角。菊花开时,黄灿灿地攒成球,无比肥硕,人见着了,都说这菊花开得这样好,真好啊,真大啊,月槐树的人也想弄菊花种起来,他们能吃饱饭了,便要美的东西。三哥请人来裁枝,叫他们带家去种。
我跟三哥,一年里总要回来几趟,照料这园子。人见我倆那么起劲弄园子,是有些闲话的,为着我跟三哥没有小孩儿,他们错了,要是我们有小孩儿,就带小孩儿一块儿来照料园子了。马六叔家闺女都生三个小孩儿了,我们一个也没有。人说我俩不是我有病,就是三哥有病,章家祖坟风水不好,二哥就没生出孩子,可大哥好好的,并不能证明章家人有毛病。
然而确确实实,我们跑遍许多医院之后,医生说,三哥是很难有孩子的了。园子里的薄荷没人种,生的到处都是,我跟三哥却无能为力。起先,我不愿认命,我不信三哥这样命苦,他是那样疼爱小孩子的人,养大了我,养过不知父亲是谁人的小娃娃,又承担起水根兄妹俩的学业,可命运叫三哥自己没办法有孩子。
也许是章家基因的问题,也许是那些年三哥的身体曾数度岌岌可危,再也许并没任何缘故,仅仅是不能,这个命,正巧落在三哥头上。那时,三哥早着手修章家家谱一事,章家本来是有家谱的,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名字在火里永逝,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他拜访月槐树里年纪大的长辈,人太老了,再努力想,也只是能记到他哒哒往上两三代人。可等这老朽的生命去了,那连这两三代,也无人知晓了。三哥这样热心修家谱,在年关大哥一家返乡时说起,大哥的几个女儿,并没什么兴趣,她们对祖先,故土,已经觉得那样远了,因她们父亲的缘故,才踏上月槐树的土地。等她们的父亲过世,这月槐树,便再也跟她们没了瓜葛,记忆是父亲的,乡愁是父亲的,她们是新一代新加坡人。我看出三哥的寥落,便是此刻,他得知自己无法生育的现实,修家谱,似乎更无施行的必要了。我鼓励三哥,仍将这件事做下去,他眼睛里的隐痛,也只是闪烁了一下,便再也寻觅不到了,他这个人,是最能承受痛苦的。我不死心,同他一块去新加坡,去美国,我们最终回到中国来,接受这样的命运。
三哥因这件事,好似不能面对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他父母兄长早逝,只剩一个大哥,定居海外。我想着上天怎么就这样残忍,不肯给三哥血肉至亲,不肯叫他多得些生活的欢乐。院子里,六叔种与我们的石榴树,年年冒新芽,开新花,那花红得似火,也红得寂寞了。
我擦干眼泪,抱着他说这也不怕的,往年,不也就我们两个一块儿过日子的么?那时我才几岁,他也就半大少年,如今我们两个早都成人,又有何惧?
我们仍旧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园子。三哥工作繁琐,我生意忙碌,却仍喜爱回月槐树照料园子,为出行方便,我学会开车,买了辆桑塔纳,一路载他倒也十分快意。月槐树九十年代依旧多是自行车出行,远了便坐汽车。人见我的车子,都要站路旁看,嘴里说着挣再多钱无儿无女也无用的话,我自己无所谓,怕这话伤三哥的心,他这半生吃苦太多,极为不易,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流言中伤。三哥却是一如既往平静耐心,与故土的人打交道,从不动情绪。他热爱土地,不辞劳苦,有时下乡路途遥远,我便开车送他,同他一块儿在乡镇吃住,有时烈日炎炎,有时冰天雪地,最危险的那回,是九二年的夏天,因发大水,差点叫水冲走,幸亏我跟三哥都精通水性,一身黄泥爬上岸,狼狈不堪,两两对视,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生性要强,总不甘落后于人,生意场上人心诡谲,我有时难免失之于性急,做事激进。三哥对我做任何事,总是大力支持,他爱同我开玩笑了,叫我黎总,说我是实业家,却也在我处事不当的时候给予规劝,指正,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三哥在,我性情却收敛许多,我少年时视他作父母,兄长,爱人,其实还应加上良师益友一条。
同他相处,最自在快活,一句假话也不用说。他人到中年,还是会害羞,去外省参会与我通话,我故意大声说想他云云,三哥在那头便有些腼腆,叫我嗓门小点,有人在身旁的。他的同事好友,皆知我俩境况,却也为孩子的事替我们忧愁。
与外人所想不同,我跟三哥,慢慢都将此事放下,生活里并不只有孩子。然而面对旁人子女,三哥依旧一副滚烫心肠,对水根兄妹,一路资助,两人皆有念书天分,这在月槐树很不易。嫂子的长子在念书上看不到出路,三哥便积极联系,叫他跟人学些技术,好有立身之本。
大约是九三年,月槐树开始修柏油路,我捐了些钱,动工前人叫我去剪彩,三哥很为我高兴,说应当去的。我本来迟疑着会不会显得爱出风头,捐钱不是叫人觉得我好的,可三哥鼓励我去,我便去的心安。
那次三哥真的是高兴,我们在园子里摘了菜,又到集市买了好大一条羊腿,叫来六叔一家,一块儿吃饭喝酒。六叔每次同我们相聚,总是欢喜之余,有些愣神,瞅着瞅着三哥脸上便有说不出的惋惜,我晓得为什么事,从不说破,我跟三哥日子过得并不虚空,彼此扶持,互相慰藉,自信人生道路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将我们击倒。
那几年,石榴树每年都要开花,都要结果。花开得好,果子结得也好,石榴粒又大又红,甘甜多汁。九七年香港回归,到处一片欢欣沸腾,月槐树的人都晓得守着电视机看回归仪式,我跟三哥,当时也在,回到家中借着月光突然惊觉,石榴树今年没有开花,它每年公历开花,一直开到七月上旬。
到了白天,我跟三哥仔细看它,不单单是没有开花,不缺雨水,不缺日头,叶子竟黄了起来,那是七月的时令,太阳大得很,万物都在疯长。
三哥看树许久,说了句:“此树婆娑,生意尽矣。”他也有些不忍的神色,我小时候二哥经常带着我背古文,听到这句,心里一下伤感起来,心道石榴树要死了吗?就是再种,也不是这一株了,它在院子里长了近二十载。
小的时候,月槐树的人总是会传一些坏事临近前的非凡预兆,乌鸦在枝头叫,是不好的;随便打死了黄大仙,是不好的。章家不信鬼神,我虽也不信,但记在心里,觉得石榴树突然如此,不像好兆头。
我以为不能有孩子,已经是命运对三哥最残忍之处了。
九七年底,三哥的眼睛开始发黄,那已经是有病的前兆。
冬天的缘故,我们经常吃胡萝卜炖牛肉,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给我吃,他胡萝卜吃多的缘故,都没往肝病上想。
这些年,他虽工作辛苦,却在我的监督之下也注意身体保养,况且四十多岁的年纪,是出成绩的好时候,三哥已经完成了两部农经著作,正参与改良麦种推广的工作。我早前对他身体有过隐忧,后面因日子过得顺遂,便也渐渐忘却。九八年初春,妈妈骤然离世,跟爸爸当年一样走得突然,我们忙于丧礼,我想,他的病到底是被耽误,等到他在地头晕倒,才晓得已经很严重了。
我赶到医院,三哥先医生一步告诉我,他得了肝病,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得肝病的人不少,我不晓得到了哪一步,三哥却是很镇定的神色,他一贯如此,生活给他什么,他便接什么,无论好的坏的。他对死亡是不畏惧的,但对生的留恋,同样强烈。
大夫找我私下商谈,我草草听完,决定跟三哥赴美求医。在飞机上,三哥不够舒服,他靠在我肩头,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告诉他美国医疗很发达,一定能治好这病。
我跟三哥都是意志坚强的人,面对病魔,都在一早拿出了最坚定的心态,没有功夫哀泣。此时已离我最后一次返美有十多载,冯长庚帮我们联系了医院,在我奔波医院之际,却突闻他跳楼自杀的消息,他投资失败,又赶上金融危机,三哥在病中很为他难过,那些陈年旧事,也连带着清晰起来。可我没有时间为冯长庚哀痛,三哥病情很不乐观,美国的医生说只能一试。
我被这句深深击倒,若是美国都没有希望,我不晓得,还能去哪里寻找希望?一直不敢深思的,再也没办法回避:是三哥积劳成疾?还是早年受的苦难太多,摧折了他身体的根基?这里面,又有没有我带给他的伤痛?也许两者兼有,我若早知晓他身体会走到这步,便不会有那十年的分离,然而往事难追,我不敢叫他看见我流眼泪,那太软弱,病魔犹如巨兽,我们不能流露半点软弱,叫它知晓我们好欺负。
在美国,三哥一直都极度配合医生,他是个最能忍耐痛苦的人,无论精神,还是□□,我守在他身边,从不曾听到他一声因疾病发出的□□哀叹。他会问我一些美国的事情,我买来报纸,在病床旁给他读新闻。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给他治病可以花钱,但不要全部花光。
我把他这种言辞,当作失去信心来看待,有些发急,他便不再说这种话了。
眼看留在美国治疗并无进展,大哥邀请我们去新加坡一试。我带着三哥,又奔赴新加坡。大哥非常疼爱三哥,他六十多岁的人,一日复一日陪着我们,他私下跟我谈话,总是老泪纵横,说对不起幼弟,对不起双亲,百年之后,要是见了双亲,该怎么说?要是能够的话,他愿意替三哥,他已经是个老人,可三哥还不到五十岁。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大哥也在,三哥的病情一度控制住,他一有好转,便立刻想回去,那时已经是九九年的春天,我们年关都不曾回去,许久没见园子了。
回来之后,三哥坚持要工作,有本很重要的著作没完成,我不敢叫他劳累,又知晓他的决心,便由他轻声口述,我来记录整理,但我们成了医院的常客。我寸步不能离开他,谁照料他,我都无法放心,水根在北京念医学,回来看望他,水根没有父亲,把三哥当作精神上的父亲,他先见到的我,眼神愣住了,我这才晓得自己鬓边有了白发。
水根当着三哥的面,没有任何丧气,却跪在我膝头大哭,他学医,念了那么多年的书,却没法救三哥,我没做过人母亲,我也四十岁的人了,在三哥面前,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面对水根的痛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