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时候,三哥的病情急转直下,我吓坏了,他越来越瘦,颧骨高高耸起,脸上只挂了一层松灰的皮一般,他的样貌,在数个月间,急剧变化,几乎是骷髅的模样。他的肚子却大起来,充满了腹水,腹水将肚皮撑得几乎要破开,上面一道道紫红血管般的东西,爪牙交错,触目惊心。
他显然是叫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控制了,总是沉默,一言不发,我没见过比三哥更有意志力的病人,他始终没喊过一声疼,叫医护们也觉得惊诧。医生说,要叫我做好准备,抽腹水便意味着不远了。
我不愿认命,想带他再往美国去,把病历先传了过去,那边告知我过去的意义不大。这边他的同事们劝我试一试中医,我便去找中医,抓了大包大包草药,给他煎煮,三哥已经吃不下什么,却还是挣扎起来,就着我的手,一点点咽那乌黑的药汁,他瘦得可怕,变得骇人,我低头看他,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点从跟前流逝,有一只苍蝇,落在他细瘦的胳膊上,赶走了,又飞回来。
中医显然也不能挽救什么,那几年,身边一直有人练一种据说肚子里可以转法||轮的气功,三哥跟我,都是唯物主义者,自然不信。可我走投无路,竟然想去一试,三哥极力打起精神,阻止我:
“那是邪|教,不要去。”
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失态,跪着求他:“试一试吧,三哥,咱们试一试吧?”
人是何其渺小,生死大事,由不得人半点,落在头上了便就是你了,我不要什么尊严,也不要什么理性,我只想我三哥不死。
那是三哥对我人生的最后一次规劝,哪怕走投无路,也不要去碰错误的东西。
医生开始给三哥抽腹水,抽过一次,输了血浆,他精神便好些。他能跟我说说话,问我他现在这个样子有没有吓到我,我把他手打开,脸贴在掌心里,他的手还有些温度,他是活着的。
抽腹水也不见好时,医生叫我们回家去,我赖在医院不肯走,在地上给医生磕头。我脑袋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呕吐起来,三哥性情如此坚韧之人,仍叫病魔最终击溃。
护士告诉我,三哥叫我进去,他躺在那,已经被折磨得失去人形,我觉得他很陌生,是三哥吗?他说,咱们回家吧。
我晓得,他是要回月槐树。
我把车开到医院楼下,车里后排铺了被褥,非常温暖,人想帮我一起把三哥弄下来,我不让,我背着三哥,他那样轻了,我都能背得动他。他不晓得背过我多少次,轮到我背他了。
我开着车,往月槐树去。到了家,六叔在等我们,六叔一见我背着三哥过来,他就哭了。三哥只剩一副骨骼,肚子依旧老大,要涨破了。
六叔比三哥大三十岁,他还能走,还能吃肉,还能喝酒,可我三哥,只能我背着了。
九九年的腊月初八,我跟三哥回到了月槐树。他几乎不说话了,也不能吃,喝一点水都不行,堂屋生着炭火,人都来看他,也不跟他说话,只是往东间看一眼,出来跟我说话。
人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我见着了二十多年没再见的雪莲姐,还有嫂子,连邢梦鱼也来了,她们怎么得的消息,我不清楚。她们都老了许多,但健康活着,她们哭得满脸是泪,我没有哭。
谁都活着,连李大成那样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听说娶儿媳妇了,乐得要命。
我不要人来看三哥,三哥是我自个儿的,我又像少年时期那样脾气坏了,人都活着,光这一点,就叫我没办法忍受了。
我一个人守着三哥,给他读我们当年一块儿看的《战争与和平》。三哥竟跟我说了会儿话,他好像突然有了精神。
“娜塔莎……”
三哥要看插画,我把书拿到他跟前,他伸出手指抚了抚画上的少女,脸上露出微笑,他看着娜塔莎,便像心里没了任何骚扰。
我说:“等开春了,咱们点几棵香瓜吧?”
三哥点头:“你自己也要种。”
我觉得满喉头的气流:“你答应过二哥,咱们一块儿过日子,你以前毁过一次约了,这回可不能了,你要是那样,我就,我就一辈子再也不原谅你。”
三哥突然迸出眼泪,止不住的。
“不要老想着我,往前看,我没做完的,你要帮我。”
我不停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帮你把事情弄完,一样样都弄完。”
他脸上像是极痛苦极痛苦了,他叫我名字,我赶紧抱住他,三哥就此昏迷,我一秒也不敢睡了。
我以为他那晚撑不过去,就一直抱着他,三哥跟小孩子一样,叫我抱着,我像抱着我的孩子,我没有孩子,三哥就是我的孩子。
他初九那天短暂醒来,说想吃薄荷了,肚子里烧得难受,那是腹水把器官撑裂了。
腊月里,是没有薄荷的,我答应他,这就出门薅薄荷。
我想着六叔家也许有晒干的薄荷叶,能泡茶喝,我一定要让三哥尝到薄荷,我轻轻把他放下,叫他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三哥不肯躺着,他坐那,耷拉着脑袋,眼镜也早早摘掉了,就像二哥那样。
我要给他找薄荷。
三哥抬起头冲我笑笑,只有我认得他的笑了,叫旁人看,不晓得这是笑。
堂屋的门一开,风灌进来,我们的园子在冬天里荒凉着,麻雀也没有来。外头天色黑下去,本来是蓝的,这会儿蓝得乌黑。
月槐树冬天的风,还是这样大。
我转过身,站了片刻,又回到东间,三哥还是坐在那,披着袄子,我走到他跟前,他抬不起头。
“三哥……”我叫了他,他没有回应我,脑袋还是垂着的,我给他买的手表还在他手腕上,没褪下过,表已经松垮得可以戴到肩膀也不嫌紧了,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
六点零四分。
三哥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丧兄,再无依傍,我看着手表,晓得三哥的时间停止了,晓得他是往二哥那里去了,只有二哥,从不叫他痛苦,给他完全的爱。小住儿也一定等得太久,她的兄长过去抱她了。
我把三哥搂在怀里,我六岁跟三哥相识,一块儿过了十一年的日子。后来,我们分开十载,又做了十四年的夫妻。
我把三哥搂在怀里,没有生,也没有死,人间没有相遇,也没有离别。
我们的园子,等开春了,会热闹起来,蜜蜂呀,蝴蝶呀,又都飞过来,茄子呀,黄瓜呀,又都长起来。那飞的,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那长的,想怎么长就怎么长。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又是一个轮回了。
“小孩儿,你见过我吗?”
“见过。”
我们的园子,等开春了,会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