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11月,全世界都在等待见证世纪之交的到来之时,邯江,这座平静的南方县城的却因一具尸体陷入恐慌。案发至今已有两周,警方却连一枚可疑的指纹都没提取到,仅有的发现是死者生前曾以裸照威胁学生并对其实施多次性侵。而这名学生,正是十年前“梧桐杀手案”的唯一幸存者。
笔录进行了整整9个小时,她的监护人——常年生活在轮椅上的父亲——在独自移动的过程中必然地从狭窄的楼道里滚了下来,抵达公安局的时候,持续多日的大雨已经接近尾声。
负责护送父女二人回家的小警察就住在隔壁单元,他似乎认为自己也要为女孩的不幸承担部分责任,因此主动提出以后每天接送对方上下学。他涉世未深,带着一点保护过度的天真良善,不曾想象过这样的建议可能给本就处境艰辛的少女引起多少流言蜚语。
而女孩本人未置可否,只以一贯的冷淡声音问道:
“我没事了,对么?”
“当然。”警察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问题来自哪个层面,所以满腔义勇地为对方的安全作出保证:“都过去了。相信我。”
女孩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不过仅嘴角微微一撇。
于是警察补充了他的答案:“如果有新线索,我们还会联系你,不过别担心,并不是……怀疑你的意思。一方面是多了解点情况,另一方面算是例行公事吧,就当走个流程,别紧张。”
半晌,她的似乎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发出声音。
他望着女孩低垂的眼睫,看见她薄得泛起茄色的眼睑上几乎透出毛细血管的纹路,胸膛霎时被强烈的正义感和保护欲填满了:“警方很快就会抓到凶手,我也会保护你,所以不需要害怕。”
她似乎提起了兴趣,撩起眼皮望向他。
不知道是因为室内光线过于昏暗,还是女孩瞳色深于常人的缘故,他没能从对方的眼神中分辨出任何情绪,而这竟然让他瞬间产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联想——并不是什么模仿作案,蛰伏十年的梧桐杀手始终在深渊中默然凝视着所有人,这具断掌尸体就是他回归的第一件作品。
他忽然受不了这样的沉默,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出于保卫主动权的本能:“当然,如果你不习惯接送,跟我说一声就好,别有负担。我们……”
“早自习七点半开始。”
这就是池文西杀死李振华的第三天发生的事情。
冷锋过境,温度骤降,却是久违的晴天。
下课铃一响,校园里立刻被聒噪淹没,话题无外乎三个:梧桐杀手,断掌尸体,池文西。
至少在高二一班,池文西这个名字是涵盖了包括前两者在内一切阴暗潮湿的事物的。像是担心这三个字脏了自己嘴巴似的,他们用“蚊子”作为代号谈论她。谈论她的裸照,谈论她下身瘫痪的父亲,谈论她家舞神弄鬼的迷信行为。
还有最近被她勾搭上的帅哥警察。
“所以她也蛮可怜的不是吗,”韩晓芒朝教室角落的单人桌投去颇为同情的一瞥,“现在有人保护她也挺好的呀。”
围在她身边的小圈子里发出不屑的笑声,甚至有人毫不避讳地嘲道:“别保护到床上去了。”
“难道老李不是更可怜?”骆天宇的父亲就这桩案件的负责警官之一,他在社交圈的地位也因此上升好几个等级,“而且还曝出这种事,他老婆都要搬家了。当初劝他别跟跟某些节肢动物走这么近,这下是不是倒大霉了?”义愤填膺地一拍桌子:“拿了人家多少钱啊,就知道装无辜。仗着死人不会说话是吧!”
大家很痛心地叹起气来:“让你爸提醒那个帅哥小心点。”
也有男生终于逮到机会,挤眉弄眼地摆出拍照的姿势:“说到这个,你爸有没有给你看过……”
四周立刻爆发出下流的笑声,然而下一秒,却被更突兀的嘘声刹住。所有人的目光随即像聚光灯一样不约而同地打向教室门口。曾有人调侃,从芸芸众生中精准识别一只蚊子的入侵并随时进入战时状态,是高二一班全体同学的本能。
而这位公认的入侵者,池文西,并未对此作出任何表示。她双手插袋,单肩挂着一只看起来空荡荡的书包,像往常一样穿着全套藏青色校服。长度齐肩的黑发像个小扫帚似的扎在脑后,消瘦的下巴被高领毛衣遮住,神情恹恹的,脸上唯一的颜色就是眼睛下方的两团青晕,因为唇角天生上翘,所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只惫懒的猫。
她漫不经心地往窗边扫了一眼,那一路聚光灯就猛地转了方向。
集体性的缄默和注目礼一同散去,封闭性的小团体交流取而代之,再有捺不住心思的,视线也不敢那么直白了。
池文西目不斜视地走向最后一排,但在自己课桌旁停了下来。
“谁的箱子?”
她独自一人靠墙坐,所以旁边的空间可谓相当宽阔,只是今天莫名多了一个装满教辅的书箱。
这下全班的目光有了合理的理由重新聚焦到一起。
“王一鸣?”她俯下身,随手抽出一本打开扉页,“把你箱子拿走。”
王一鸣就坐在前面一排,闻言涨红了脸转过身,劈手夺过资料:“又不是你的位置,放放怎么了?”
她上下打量对方一眼,笑了:“不然是你的位置?”
“——那是公共区域!”远远地,骆天宇喊了一声。
有人壮胆,王一鸣也随之提高了音量:“公共区域你好意思一个人霸占?什么素质?”
池文西侧了侧身子,越过大半个班望向骆天宇,窗外明亮的日光让她不由得微眯着眼,双眼皮的痕迹显得更为纤长:“那怎么从来只有我一个人打扫清洁?还是说,骆天宇你平时就爱往公共区域吐痰扔垃圾?”接着又轻轻回过头,直勾勾地对上王一鸣的眼睛:“而你,王一鸣,今天敢往我课桌旁占东西,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到我抽屉里偷东西。”最后扬起脸,将整间教室众人缓慢环视一遍:“嘴巴和手脚都放干净点。”
骆天宇被她当众打了脸,恼羞成怒自不必说,当场啐了一口,撑着别人的课桌翻身跃过来:“贱蚊子你妈逼的——”
“你们班在吵什么?”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截住了他,“学生没有学生的样子,骂骂咧咧的像什么话!”
教导主任背着手踱进来:“好了,下课就多去操场活动活动,外面阳光多好啊,一个个年纪轻轻的不要老是闷在屋子里。”下巴朝池文西一抬:“你跟我来下。”
教导主任有一间单人办公室,却领着池文西到了年级组的集体研讨室。原有的两位老师正要起身,被他拦下:“忙你们的。随便讲两句话。”转而双手抱臂,叹了一口气,很头痛似的:“学习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不要憋在心里,跟老师说。找你们班主任,找我,都可以。”
池文西“嗯”了一声,垂着眼帘,视线落在教导主任圆滚滚的大肚子上,心想这要是拿针戳一下,油脂都能飙她脸上。
“好多老师跟我反映过,你的性格呢,说好听点是独立,直白点,是孤僻。十六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多和朋友们笑一笑闹一闹啊,我刚进去看见你们又有小矛盾了,这不好。我知道你们班有好几个善良的孩子,经常助人为乐,多和这样正能量的人交往,自己也会更阳光。”
池文西想起最近经常骨头痛,是该多晒太阳补补钙了。
教导主任见了她这个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哎,这就对了。要记住,老师和同学都是最愿意看你好的人。对了,最近有没有什么不认识的人,找过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