召平没有听出项梁最后这句话中的杀机,见项梁似乎完全没有立即带兵前往陈郡的意思,有点儿失望。不过自己已经把陈胜的诏令带到了,也算完成了任务,于是起身向项梁施礼:“平自会将大将军之意回奏大王,军中诸事繁杂,就不叨扰大将军了,告辞。”
召平刚出去,项梁一抬手就把陈胜的诏令用袍袖一把掀到了案前的地上,正好掉在了一个刚进门的红脸白发老者脚前。
老者弯腰把帛绢拾起,掸了掸土:“将军这又是为何恼怒?”
看到老者,项梁紧绷着的脸上怒气消退了:“军师来了?快快请坐。”说着竟然起身相迎。
来者就是我们许久未曾提及的范增范老先生。
范增自在大泽乡施计挑动陈胜造反后就悄然消失了,他倒不是惧祸躲了起来,而是从泗水郡到砀郡、薛郡、东海郡、九江郡……等转了一圈,考察山川民情,考虑如果项梁得救并起兵后应该如何发展的问题。
在鄣郡他得知项梁杀了赵高起事,就直接奔向会稽郡前来投靠。与项梁畅谈一番天下大势,彻底折服了项梁,被拜为军师。由于范增挑动大泽乡戍役率先造反,间接推动了项梁的顺利起事,再加上之前散播流言使殷通在是否把项梁解送咸阳上犹豫不决争取了时间,项梁更是直认范增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为此还让项羽拜范增为亚父(亚,次也。尊敬之为次父)。
真说起来,项羽其时不过二十多岁,范增已经七旬,当项羽的“亚”爷爷都不为过了。
范增坐下,抖了抖手中的帛绢:“这是……”
“军师自看。”项梁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范增把帛绢看了一遍,微露笑容:“这是好事儿啊,将军得会稽郡,自称大将军,不管怎么说,也是自称。现在陈胜王愿封赐大将军,至少比自封还是要强的。”
“某要一闾左之徒来封某为大将军?”项梁话音中隐含着强自压制的怒气。
“主公何须为这等事发怒?”范增把陈胜的诏令卷起来放到案上,“陈胜是闾左不假,可陈胜称王最早也不假。当今天下因陈胜率先揭竿反秦而为首义,大都认同了陈胜王的地位,将军认为闾左不可为王,至少不可为将军的王,这就有些不顺应时势了。”
“陈胜为吾王,那当初某何必杀赵高?赵高虽出自隐官,可至少曾官至郎中令,即便被贬也是郡守,其地位比一闾左如何?”项梁越说越来气,使劲一捶几案,“赵高为王,某尚觉其低贱,何况一闾左乎?”
“将军且息怒。”范增抬起左手玩弄着唇旁的那绺长须,组织着词句:“赵高是赵人,于秦廷中不知何故失势而被贬谪几千里,又出自隐官,将军自是看不上他。老朽也看不上他,若将军起事时老朽在侧,也是支持将军杀了他的,原因么,既不在于他是赵人,也不在于他出身隐官,而是此人没有足够的势力并可得楚人的认同,刚贬到会稽就仓促欲反,最多也就是一郡之小王而已。”
他呵呵笑着:“陈胜则不然。陈胜起事最早,得楚人认同,更重要的是得天下认同。后虽有称赵王者、称代王者、称齐王者,这些王出身或高或低,但都莫不认陈胜为王,认其为盟首。将军莫要以其闾左之身就觉受其所封为大辱,过去他是闾左,现在则是反秦的共王。如果将军顺势而为,借其势而并不真的与之相见称臣,于将军并无损失。”
项梁收敛了少许怒气,认真想了想,仍是摇头:“刚刚广陵召平持陈胜诏令至此,一说为封某大将军,另一说则要某挥军向西去护佑这个闾左王。若依军师之见某领此封,那要不要去保卫这个大王呢?”
范增也跟着摇头:“大将军这个称号该领,由陈胜所封的大将军,也算是个正统的名号了。至于护卫陈胜王,那就大可不必也。取吾所需,弃吾所不需,陈胜大王难道还能兴兵讨伐大将军不成?陈胜之所以封赠将军为大将军,皆因周文伐秦全军尽没,吴广取荥阳敖仓不克又尽没于秦军,陈胜王这是害怕了,想要所有反秦的力量都会聚于陈郡,卫护他的性命而已。”
“军师觉得,陈胜在暴秦的虎狼之师威压之下,会不会干脆投降关中?”项梁的脸色再次和缓下来,“近来会稽和周围几郡都有流言,说陈胜被秦师吓怕了,要与关中媾和,交出所占各郡,换取保留性命。某刚刚还在想与军师相商,正好借他封某位大将军并要某去护驾之机,率军西向,干脆把他解决掉。”
“然后呢?将军欲自称王乎?”范增笑吟吟的看着项梁。
“项氏世代为楚将门,怎可僭越自王之?”项梁瞪了范增一眼:“你这皓首货,莫不是打趣某?”
范增哈哈大笑起来:“大将军,既然没有自封为王之念,杀了陈胜王,大将军又奉何人为王呢?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利。所以现在陈胜王的大将军要领,而当下急务则是需寻一个三闾王族之后,由大将军拥立为王,将军有此拥立复国之功,奉王之名就是将军灭秦平天下所可依仗之势了。”
项梁的眼睛陡然放光。
“至于数郡的流言,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陈胜谁都可投降,如果将来将军奉一王而伐之,陈胜亦可投降新王,然投降关中则是万无可能之事。陈胜率先反秦,秦欲车裂其而后快,这个陈胜不可能不知道。就关中而言,就算陈胜真降也不会受,否则山东各国就都可以打不过就降,然后再反了,所以如果陈胜不敌关中,唯死而已。”
范增突然停下来,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对,这个流言虽然粗陋,于有识之士不难看破,然对百姓而言,还是很有杀伤力的。”
“军师此言何意?”项梁好奇的看着范增。
“百姓无智,听而易信,不止百姓,主公身周之人多勇武者而少识,也多会有信者,所以必会有劝将军杀陈胜者。恰将军鄙薄陈胜出身,本就欲杀之,定欲以此为借口。而将军若真以此为杀陈胜的理由,则天下诸王必畏将军刚愎,且又因将军看不破如此浅陋之计而轻视,认为将军不过一斗狠之武夫,这就对将军日后联合所有反秦之士合力破秦打下了一个相互猜忌的暗桩。”
范增轻击几案:“行此策者,必是知将军者也。”
项梁头上见汗了,起身向范增一揖:“多亏军师睿智,否则梁必犯此大错也,天幸军师来助,乃梁之福,也是楚之福。”
范增赶紧也起身还礼:“大将军何须如此,老朽蒙大将军错爱任为军师,能为大将军谋乃老朽之福也。”
两人折腾着谦让了一阵,又都坐好。项梁用请教的语气问:“如今局面,军师有何策破此流言?”
“流言既起,唯以行动破之。”范增以手支额,“首先,将军要把陈胜封大将军之事广传之,并在所有场合均以陈胜王之大将军自居,这一来想让将军击杀陈胜的阴谋者必然白费了心思。其次,将军向陈郡递送奏表,谢陈胜王的器重,并说起事之初,军中准备不足,一旦诸事完备,必将挥军西向云云。”
他停下想了想:“将军不愿向闾左称臣,这个奏表就由老朽代拟吧,既不会称臣,又会让陈胜感觉主公是可依仗之力量。递送奏表之事也同样要大张旗鼓的宣扬,使百姓尽知,同时还表明,在将军的支持下,反秦者必胜。既然有将军的支持,陈胜又何需降秦呢?既破了流言,又稳住了陈胜。”
项梁使劲攥了攥拳头,压下心中的恶念:“为反秦大计,某忍了这口气,就依军师。”
范增正色向项梁施礼:“老朽恭喜大将军有此心胸。”
他叹了口气:“将军,其实老臣也不愿向陈胜借势,但流言既起,也只能暂且忍辱。最关键的是要尽快扶立一个王族后人为楚王,老朽早有人选,只是以前不知主公是否有自立之意因而未曾言及。”
“哦?军师欲举何人?”
“景氏,泗水郡留县景驹。”
项梁沉吟起来:“单以景氏王族论,此人倒是合适,军师既荐景驹,想必与其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