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这样的长天老日头无涯无际,慢慢熬吧!听天由命的暮暮复朝朝伴着绝望从今天走进明天。一切理想憧憬都化作粪便一样的肥料伴着锄头埋进黄土里,永无出头之日。
众多鸡毛蒜皮堆积起来也能形成迫人就范的气势。每天毫无意义地消耗着老天强行塞过来的在别人眼里被视作金子都买不来的宝贵光阴。未来的日子一个个密不透风地摆在那里,等着他一一穿越。他甚至有些厌恶这种在时间面前没有例外的绝对平等。他情愿把自己的生命长度裁剪下一段,给那些能干大事的科学家、艺术家、医生,让他们为这个世界多创造一些能够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成果,比自己这样今日复明日的重复有意义得多。
在为实现人生目标做准备不断充实自我的阶段,总感叹时光易逝岁月难留。如今陷入行尸走肉无所事事的空洞迷茫里,大把大把的日子却成为绵绵无期的折磨。往后简单极了,好像简单到静待死亡就是了。他想破脑子也想不出未来的生命里还有哪怕丁点的波澜值得期待,除过某年某月某日还在固定的日历上等着他,再也遇不见什么了。
结了婚,铺下身子脚踏实地进入到生活深处,感受到夫妻情感和柴米油盐的双重生硬后,对背叛巧珍这愚蠢的决定更加追悔莫及。尽管他的思维极力不去触碰心中那个疼痛的结节,也难免会有带电金属丝样的念头不小心就会碰到尚未结痂的创伤。
艾菊花看他无精打采,看看天,已到了亮红晌午时分,家里的猪娃鸡仔也到了吃食时候。公爹还在对面山坡上除麦蒿,婆婆一个人在家还要准备一家人的饭食。便对汉子说:回家吧,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哩。”
高加林应了一声,扛起锄把,二人相跟着走下田陌小道。
在进村的的岔路口,遇上了村西头的响叮当正扛着锄头往村外走。看见高加林两口子便凑上来搭讪:“加林兄弟,出山回来啦。”
又转身冲艾菊花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响叮当还不到四十岁,可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艰难,过早地收回了处在这个年龄段男人应有的健硕。虽说前妻留下个儿子,从婆姨出走的那天起,他就按光棍汉的生活方式老牛破车地晃到现在。见了加林两口子,暗淡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浑浊的眼神、脏兮兮的头发、呛人的老烟袋、破旧的衣服、身上浓烈的牛羊特有的腥膻气息,无不诉说着单身的不易。本是风华正茂的年岁,却沧桑成逼真的原汁原味的老农形象。
高加林立住身子:“我去谷地除草了,”他抬头望望流至中天红胖胖的日头,疑惑地问:“这都晌天了,你这是……”
响叮当向他跟前跨了一步,一副指教人的口气:“看看,说外行话啊,不懂庄户活了吧。我问你,除了几次草了?”
“三次了吧。”高加林回答。
“少了!少了!我爹常说,七遍棒子八遍谷哩。”响叮当直摇头。高加林看看他神秘的脸色,一脸懵懂:“我不懂……不就除草吗!”
“这日头越毒旺,锄出的草才越难活哩!这当儿出山除草最合算。”
这也有道理,可为了多死几棵草,不惜顶着亮晌烈日的暴晒,值吗?
响叮当拍拍高加林的肩膀走了。
村里人都知道,叮当响是:醉里寻乾坤,壶中度日月,狂喝暴饮心绪兴奋。对待生活是脚踩西瓜皮——呲溜到哪里算哪里。响叮当则是:瞅着日子一天天滑过,徒增岁月年轮,光景丝毫得不到改观。他还想娶房婆姨,不得不用没多少智慧成分的勤勉掩盖内心的焦虑不安。他在一个月里给棒子、谷子除草五六遍,对秋后增收有多大帮助不知道,但至少可以得到几句别人的夸赞,博得个好声望,心中的婆姨梦变为现实的可能性就大些。
高加林的心猛一哆嗦,响叮当锄五六遍地和自己的三四遍有什么区别吗?其实不都在用肉体的劳累麻痹因缺乏奋斗方向带来的迷茫吗?不都在用廉价的勤劳掩盖对暗淡未来的恐惧吗?
叮当响把他们三个有外号的人归为一类人,自己还愤愤不平倍感屈辱。如果以这种自我麻痹自我欺骗为标准划分,不同样是一类人吗?这种特征的同类,让高加林更加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