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林为什么想把自己劁了的原因还在被人们猜度着,裤裆里的谜底还没打开,他又把即将到手的电驴子,凭一张乌鸦嘴三句两句忽闪飞了。他野然不羁的赋性,流形于外的处事风格流渗着迥然不群离经叛道的刺激感,丰富新鲜着人们的话题,拓展着人们的眼界。眼瞅着这个有别于正常人思维的高加林,如同一颗偏离了轨道的小行星狠狠砸在高家村、砸在人们眼前,喷溅起滔天巨澜般的冲击波伴着遮天蔽日的尘埃迷住了众人的眼睛。在高加林人生越来越延伸的时间轴上,缀上了渐次增多的奇闻异事,人们反而有些看不清他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高加林很享受这惊世骇俗之举带来的荣耀。土坷垃缝缝里的人,县长,咱见着了;地区电视台也来采访过了。尽管这次扬名的机会被他故意搅黄了,但这样反向操作的负面效应更显著。这脸大的如同艾菊花喂鸡用的三号菜盆子。妈的!今辈子值了!
但对生活来说,多舛的命运和现实的窘迫这两个对手,对他的这些石破天惊之举毫无兴趣,一切如常,他伴着老牛破车一样的悠悠岁月,节奏均匀按部就班地晃悠在人生路上。生活好像要故意打磨掉他的棱角,处涸辙之鲋处境的困厄,让他感受到的是沉重的压抑和彻底的封闭。宏大的理想追求曾一度似燎原烈火燃于胸间,弥漫在生命里,一路走到现在,日深久远,一切都湮灭在日常的琐碎和平淡里。
今天是县城大集,吃过早饭,人们便从各毛条小道汇集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收完秋,有了闲暇的庄稼人能悠闲坦然地去县城逛逛了。没要紧事也去开开眼,这些年变化太大太快,没有新鲜事物经经眼,和别人聊天都跟不上节奏。也有很多人的心思是把自家富余的农产品卖出去。牵上几只羊的老汉;结伴而行的婆姨们挽着的柳条筐里盛着攒下的土鸡蛋;拉着装满货物的架子车、满身大汗的精壮汉子;无忧无虑纯粹打发无聊时光嘻闹一路的年轻后生;拉着悄悄话挎个也不知装了啥稀罕物布包袱的小脚老太太……一起汇成熙来攘往的人流。核桃、苹果、山梨、小杂粮,或是一只鸡、一头猪娃、一捆葱,两把蒜……都随着它们的主人沿着沟沟坎坎汇入到简易公路上,伴着蹚起的一股股黄尘往县城涌去。
高加林也裹挟在人流里。他家的铁锅漏水了,不过针孔大的小洞,却眼瞅着要报废一整口大铁锅。这几年锔锅匠也不见了踪影,把艾菊花可惜的大骂当下什么东西也不经用,她打听来的用蛋清和黄泥堵漏的土办法也没能挽救铁锅遭废弃的命运。
艾菊花特意嘱咐高加林去县城的土产门市买口新铁锅,据说那里的东西货真价实。他未置可否,当下啥东西不糊弄人:化肥、农药、种子、烟酒、牙膏、肥皂……还有什么能让人放心的。不过他没呛白艾菊花,去趟县城也不远,到正规商店买,至少还有份心里安慰。
“加林,去赶集哩,走那么急,有甚事?”从身后传过一个熟悉的声音。
高加林刹住车,一只脚撑住地,扭回头,只见高三星坐在一辆驴拉架子车的前辕上喊他。他从自行车上飘下腿,招呼着三星:“哟!你这大忙人,最近在哪里发展呀?连个人影影见不上。”
高三星喝住牲灵,从车辕上跳下来,把架子车往路边靠靠。
“还在哪里发展,让人听见还以为是啥大老板,没你这么作贱人的哈,这一河满川的谁不知道我是个串百家门的羊毛贩子,嘿嘿!”高三星干笑了两声,算给自己解嘲。
“那也是桩买卖,没听人说嘛:现在就一卖糖葫芦的老头,也撵的上三个刨土块的壮汉。”
高三星拉着他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猴王”香烟,熟练地甩出一支给加林,自己叼住一支,用一枚小巧精致的打火机彼此点上。
“你小子可上档次了,这一支烟的钱够我买一大把老烟叶子了。”
“当着聪明人不说造怪话,干的是整天往人脸前凑的活,不能让人瞧低了,也是被逼的吧。”
“那也得真金白银的往外掏啊!”高加林抽了口烟,把脸凑到高三星的耳根上,“说实话,这钱没少挣吧!”
高三星被捧得飘飘然,有点得意地说:“加林,要说当老师我的确不行,可我有自知之明啊!咱不干了还不行吗?要说挣多少钱,我只能跟你这么说,比当民办教师可强多了。小毛驴、架子车,赶上我的还不太多!”
“那用不了多久你就发了,往后你就是咱高家村的有钱人了。”
“加林,说这话就显的见识短浅了不是,”高三星一晃脑袋,“我算个球,充其量就是个小商贩,咱没钱!你记的咱两的初中同学,那个外号叫王大鼻涕的吗?”
高加林点点头:“咋会忘呢,就那两挂大鼻涕……山梁对过老虎牙村的,咱仨一个班的,他咋的了?”
“咋的了!这几年那小子挣的钱多的没数了。开始他不过就是拉支秧歌队,逢年遇节挨家挨户串个院院,给人家拜个年吆几句吉祥话,主家给几个喜庆钱,就一土包子玩意。可今儿下,这小子还办起了婚庆公司,把门头都开到城南关去了。咱农村这小门小户他早看不上眼了。今过年,他拉着秧歌队专在城里给那些有名头的企业公司拜年,哪家不给个三百五百的。也该那小子有财运,去给一家个体大老板拜年时,恰巧那老小子刚刚晚年得子,他婆姨给他生了双胞胎儿子,也赶上他刚喝完喜酒,老小子正兴奋哩,一出手就这个数啊!”
高三星挓挲开巴掌在高加林面前晃着,嘴里还夸张地吸溜着。
“猜猜!多少?”高三星盯着高加林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艳羡的腥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