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三杆的时候,高加林远远看见了灰蒙蒙的让他梦醒梦碎了几回的县城。他在心里念叨着:我又来了,这次不是为实现什么理想目标而来,讨生活而已,讨生活!
这些天,刘巧珍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平静安宁的日子从平直宽阔的坦途硬生生别进了崎岖颠簸的羊肠小道。
前几天马栓去县城给手扶拖拉机买柴油,临近中午,吃完饭刚从饭馆里出来,一辆炸街摩托嘶鸣着从背后直直地撞在他腰上。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剧痛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等苏醒过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时分了。
巧珍和儿子都在病床前,两人的眼睛又红又肿。他想动动身子,一阵剧痛,身子却纹丝未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吃力地指指自己的脸,巧珍急忙按住他:“别动,别动……咱在医院里。”
当他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时,无力地合上眼皮,攥紧的拳头重重砸在病床上。
肇事车和司机都被交警控制了,是南关头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没上高中赋闲在家,精力旺盛,为寻刺激,骑摩托在城里飙车,不幸的马栓成了旺盛荷尔蒙冲动下的受害者。事故还没处理,不过听交警说,这家的经济状况并不好,医院要预收五千元押金都困难,摩托车也没上保险。
做过全面检查后,医生给出的结论也不乐观:骨盆粉碎性骨折,神经受损,即便恢复的好,恐怕往后的日子也离不开拐杖和轮椅了。
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刚刚还风轻云淡恬静舒爽的日子转眼就愁云惨雾昏天黑地了。
为了不影响马栓的情绪影响手术效果,这个糟糕暗淡的前景还不能告诉他,只能刘巧珍默默扛下来。
这两天是公爹和婆婆在医院照看着马栓。巧珍回家把能折成钱的东西全卖了,别看平时小日子好像不错,若和医院有交集,家里的一切都单薄起来。
那几头老母猪和几窝猪仔也到了断顿边缘,每天的精饲料已经减半,尽管青绿饲料加了一倍,但那些粉碎青绿的枝叶类饲料,除了提供大量的纤维素,那点少的可怜的营养成分,实在委屈了那一幅幅肥硕的猪肚皮。她一打开圈门,猪们迫不及待地把前腿扒在矮墙上,瞪着猩红的眼睛伸直脖子和巧珍对峙着,一个个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表达着对主人的抗议,从粗大喉咙里呼出的带有阵阵腥味白雾状的气息里,透着对食物的焦渴。处在歇斯底里的嚎叫里,加上睡眠、生活、心情这几天都不正常,巧珍忽然一阵头昏脑胀,心跳也急促起来。她急忙一手扶墙,一手揉搓着太阳穴。
这时,有人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二姐,你怎么了?”
一声轻柔的问候徐徐飘过来。
她转过身,是巧玲站在身后,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
看见最亲近的娘家人,强压在内心的无助委屈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渠道,两洼清亮亮的泪水滑落到胸前的衣襟上。嘴上却说:“没啥,这两天吃不好歇不好的,头有些晕。”
说着赶忙转过身背对着巧玲,悄悄擦擦眼睛。
“二姐,你的脸色可不好,眼窝子都塌了,可得要爱惜身子,你要是……这……这一大家子可就塌豁了!”
“没事,你二姐没那么娇贵,也没那么经不起事。”巧珍拉着巧玲进窑里坐下。
“马栓好点了吗?”巧玲的语气夹挟着期盼,有倾向性的希望之火在瞳孔里跃动着。
“前两天你不是去过,医生的话你也都听见了……”
一想起医生的结论,巧珍又一阵胸闷气堵,短时间里,她无法接受马栓由一个健壮汉子虚弱成依靠拐杖轮椅才能生活的残疾人这一现实。变幻无常的生命转换之快,甚至让人怀疑其真实性。
巧玲的眼神暗淡下来,她没听到使人振奋的消息。
“二姐,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能有什么打算,先把手术做了,看看能恢复到啥程度再说吧。”
巧玲从随手的布兜里掏出一摞钱放在茶几上:“这是三千块,你先拿上,咱爹说了,他正找要家,把那头犍子牛卖了,过两天再送两千过来。”
“不用,不用,这就够了,咱爹也不易,别急着卖牛了,上赶着的买卖,卖不下好价钱,这道理连我这个外行都知道。”
“二姐,你想过没有,这花钱可刚开始啊!那后面的花销可就是个无底洞哩。”
巧珍抬起头,无助的眼神里透着无奈:“唉!走到哪算哪吧。”
“撞人的那家也没个啥态度?”巧玲问。
“交了五千元押金就没信了,听交警说,那家也不富裕。”
“这可就麻烦,那边不交钱,就得咱垫付。你说咱冤不冤,人给撞成这样,还得往里填窟窿。”
巧玲愤愤不平。
“不行!咱太曲了,得找他撞人的拿主意去,还真的没世事了?”
“马栓要好的几个叔伯兄弟今上午倒是来过,吵吵着要到那家里闹腾去。说这种事不给他撞人的颜色看看,他们是不会善鼻子善眼往外掏钱的。我心里恓惶的要命,也拿不下个主意。”
刘巧珍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从沙发上站起来,搓着两手,在窑里溜了两趟。
“二姐,我看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咱不是去胡搅蛮缠,把咱家人撞了,他们出医疗费于情于法都是应该的。他把咱一家人好好的光景给毁了,要他们出点钱算什么!奥!一句没钱就把咱打发了!咱去一趟他家,至少看看他家是不是真的像交警说的那样困难。就算眼下没钱,也得打个谱向给个说法吧!二姐,咱折腾的就差卖房子了,他们没事人一样,这都几天了,也不到咱门上和咱商量一下,你说这叫啥人嘛!就该找到他家里去,你这就去找马栓那帮兄弟,赶明天我和你一块去。”
巧玲越说火气越大,义愤填膺激起的亢奋让她筋张脸红:“明天,我叫上咱大姐巧英,干这种事,咱两个捆一起不值她的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