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应弦似是还被方才那一句“遇仙”的推测震撼着,直到她问出一句话来,这才有点回不过神似的,长睫抖了抖,应道:“……请讲。”
谢琇平静地说道:“自从你我相遇以来,无论是在石盘山上相救、将你平安送回中京盛府,还是归家后发现妹妹曾经多番为难于你,因此尽量管束妹妹,在她每一次再去为难你时尽快出现解围……试问盛侍郎,我可曾对你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敌意?”
盛应弦茫然了。
他低下头,还真的仔细思索了一下,脸上现出几分愧意来,摇了摇头道:“并无。”
谢琇道:“即使后来我奉赐婚谕旨,不得不与庄信侯世子成婚,我又可曾因为他的立场或身负的皇命,而为难或陷害过你?”
盛应弦看上去更茫然了。他又摇了摇头,道:“……并无。”
谢琇微微一弯眉眼,笑了。
“那么,盛侍郎何故要如此提防于我?只是因为我说不清这一身本事的来路吗?还是因为我不欲挟恩图报,因此干脆当初没有清楚地报出自己的真名与来历?”
她施施然一句一句把这种看似疑问、实则施压的话语甩出来,忖度着火候已到,再猛然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一字字道:
“不求回报,在你眼里,是这么可疑的事吗?这是怎样的世间,才让你连一点单纯的好意都不敢接受?”
盛应弦:……!
他愕然地垂下眼望着她,虽然抿着唇无法开口回答,但很明显地,气势已然落了下来。
谢琇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了。
她再跨前一步,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就毫无一丝空隙了——
她清清楚楚地问道:“……还是,你已经不相信,除去家人之外,这世上还有不求回报、也想要用好意来对待你的人了?”
盛应弦:!!!
他愕然地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猛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那些已经随着某个人的离去而一道慢慢腐朽的、内心之中的一部分,随着这个问题落下,恍若被人一下子重新从废墟之中掀起,又暴露在天光之下。
那个人所用的方式甚至是有一点粗鲁而直白的,压根不去掩饰自己的行为和动机,像是甚么占山为王的女大王一把揪住斯文俊秀小书生、把他拖出马车的车厢,劫富济贫的女侠踢开地主家少爷的大门,肆意任性的贵女将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于无人处按在树上……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瞳之中,窥破他深藏于心底的最大秘密。
他从前并不是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然而……能够这样肆意直白,却又完全不令人厌恶,只觉得心跳加重的人——
只有一个。
……现在,出现了第二个。
盛应弦觉得浑身一阵热一阵冷,脑子里嗡嗡响,额角一胀一胀的,血全部冲上了头顶。
他紧紧盯着她,却在这张脸上找不出多少小折梅的痕迹。
谢大小姐的五官,与小折梅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他甚至试着构想了一下在石盘山的“洞慧观”里做女冠的谢大小姐——不,“清仪”道长,但是他发现自己一点也想像不出来。
尤其是现在,脱去了那一袭道袍,穿上了贵女的盛装之后,庄信侯世子夫人在明亮的烛火之下,看上去就似一朵人间富贵花。
而小折梅呢,小折梅清歌巧笑,身姿灵动,是雪中白梅,亦是湖上青莲,偶尔俏皮,偶尔清雅,唯独不似富贵花。
……不是她啊。
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沉沉地长叹了一声。
而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眼中那一瞬间燃起来的光慢慢熄灭了。
谢琇一看到他这个眼神变化,就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或许她心里也略微有点又气又好笑,因为她确实有着那么一点期待,希望他能从这具完全不一样的躯壳之上看出她的灵魂未变;但看到盛六郎垂头丧气,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他以前从来没有露出过那么失落、那么沮丧的样子。
谢琇一向觉得,盛六郎是那种完全不能够用哪一种动物来形容的人,因为他太英武刚正了,太正气凛然了,硬是要说的话,恐怕只能像是衙门外头的石狮子。
……然而现在,她却觉得,倘若那石头雕成的狮子也有合上嘴、伏下身,怏怏地把那颗巨大的头颅趴在自己前爪上闷闷不乐的时刻,那么一定就是现在了。
而且,他还把脸撇向了一旁,不再看着她了。
“盛某并不明白谢夫人在说什么。”
……他甚至对她改了个称呼!
他的语气低沉,但她能从中品读出一丝暗含的警告——
他不许她再贸然靠近了,而挑衅,更是不可能的。
谢琇微微一挑眉。
“那好。”她也微微冷下了面容。
“既然盛侍郎更习惯别人挟恩求报,那我便挟恩求报。”
她的嗓音没有了方才带笑的温和之意,而是浮上了一层冷然,更加公事公办,仿若刚刚那一场对话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想必盛侍郎也知道,蟠楼案重启,皇上下旨令晏世子率云川卫协同查办。”
盛应弦的目光微黯。
他已然猜到了这位翻脸无情的谢大小姐,将要向他索取的报答是什么了。
“然而刑部上下,被郑尚书和盛侍郎经营得是铁板一块。若没有两位大人中的至少一人答允的话,旁人就接触不到刑部当初所获的全部调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