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隐情,长孙神匠可是尽皆知晓?”梅方旭定了定神,朝一旁的冉群问道。
冉群也慢慢稳住心神,暂停心中思索,回道:“他的确从我们这里得到了消息——玄客大哥手眼通天,本事不是铸剑山庄中其余几脉的宗匠能比拟的,是以能够力排众议,以一己之力稳住湛庐山大局。他与我们接应,安排他手下私兵与界青人马一道暗中布防、警惕来敌,同时还要配合小阿临筹划婚事,还得……”
他顿了顿,黑眸一凝,剜了一眼席间的况静水,皱眉道:“还得应付丝毫不顾大局,找上门来撒泼的疯子。”
况静水倒是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无,兀自起身提起佩刀挂在腰后,赤红双目直直瞪着冉群,同他呛起声来:“老子还不是担忧小阿临安危!谁知道这些中原道士搞这劳什子房中术,是不是与金刚宗那双身法一般的采补邪术。”
一语刚休,况静水又换了个话头,冷笑着诘难起了冉家兄弟二人:“要我说,就应该直接把事情全都告诉小阿临。他一个堂堂太吾传人,又已经行走江湖不少时日了,难道这点事情都担当不起?”
况静水朝着一旁沉默不语的冉逸啧了一声,也回了他一记眼刀:“小阿临可不是你们护在羽翼下的小鸡崽子!”
还是顾修远上前打了个圆场,他揽过况静水肩膀,好言好语劝道:“他们几人也是想令小阿临安安心心地过个洞房花烛夜,不是说好了,咱们明日一早陪他闹完洞房,就同他照实说清楚么?”
而沉默许久的徐萧茂,此时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坚定看向了门口四个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他的男人。
少年双手握拳,清亮声音听着有些发抖。
“萧茂斗胆……请几位明日一早,就、就告知哥哥此事始末。”
徐萧茂垂首,他灰蓝双目中压抑着不甘,紧蹙的银白眉间显出几分忿懑之色:“太吾村村民,皆视太吾传人为乱世中唯一救星,誓死追随,村民为哥哥传出的消息,却、却掌握在你们手中,偏偏还要把哥哥蒙在鼓里。”
“你们既然、既然都说自己珍视爱护临哥哥,那便莫要再——”
一颗白棋子破空而来,无声无息拍上了徐萧茂哑穴,却未伤及他分毫皮肉。
少年向后趔趄着退了几步,惊魂不定看向冉群。在他眼里,冉群根本一动也未动过,那颗棋子仿佛是从虚空中飞出,自己长了眼睛一般打上了他哑穴,力道恰好完全封住他穴道,却一丁点皮肉伤也没让他受到。
身着玄色转星袍的高大男人,一步一步踱至他身前,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令徐萧茂胆寒彻骨,却还是挺直了脊梁骨,强撑着与冉群对视。
“骨气倒是挺硬。”冉群淡淡道,“然而此世正当大变之局……弱肉强食,乃是世间规矩。”
“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临哥哥,要想在这乱世险局中不受他人干涉、把握自己命运,可不是光靠耍几下嘴皮子就能做到的。”
又一颗黑棋从不知何处疾飞而来,带起凌厉破空之声,竟然是直直朝着徐萧茂眉心而去,眼看就要将毫无反抗之力的少年颅脑击个对穿,那颗棋子却在他眉心前半寸之处骤然停下,就那般毫无依仗地悬停在了半空之中,显得诡异至极。
徐萧茂浸出满额头冷汗,耳边只能听到自己胸腔剧烈失控的心跳声。
梅方旭冷哼一声,飞身上前,一股精纯的混元之气自他丹田中生出,手掌一拍便灌入了徐萧茂后心。徐萧茂下意识运起了‘阴阳周天法’,那股混元内力将他陡然逆乱的内息一缕缕梳理畅通,真气运行也不再滞涩。
“谢、谢道长相救。”徐萧茂喘着气朝白衣道人一拱手。
伫立在门口的冉逸感知到此处真气涌动,面色似乎有些讶异,忍不住微微颔首道:“素闻武当寻常弟子多修炼一身纯阳内力,而真正修得武当神功者,却是以混元内力催动内息,再外化为纯阳内力御敌——贵派不愧是仙门遗珍,自从相枢乱世、神魔覆灭以来,此世便只剩下道家佛门正宗传人,还能自如运用混元之气了。”
梅方旭侧头看了冉逸一眼,只是同他虚与委蛇点头致意,并未开口。
冉群垂下目光,静静看着面色很快平静下来的徐萧茂,心中对这小侍从的定力心性暗自认可,那颗悬在空中的棋子忽然又划出一道曲线,解开了徐萧茂的哑穴。
“这决定,乃是崔堂主和长孙神匠一同拍板做下的,我们几人无权质疑。”
冉群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解释:“他二人做好了万全布置,要将阿临牢牢护在怀里,为他遮风避雨、挡下不必要的忧虑恐惧。无论相枢化身于何时何地现身,阿临的安危都不需太过担忧。”
而门口的冉逸,也看了垂头丧气的徐萧茂一眼,缓缓开口道:“界青门历代鬼众……不仅杀过好几个相枢化身,数次从大灾中保下了界青崖、乃至淮南大大小小的城镇,还曾经出过另一个太吾传人。”
“那位前辈将他毕生降魔心得留在界青崖聚宝楼中,被我们几人翻来覆去研读了多年,是故以我们实力,要护住你哥哥的确并非难事。”
顾修远听这兄弟俩长篇大论讲了老半天,竟然打了个响彻这处厅堂的大哈欠,似乎是觉得这场面十分无趣,不愿再与这些人浪费时间,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自行离去了。
徐萧茂低头沉默了半晌,已然明白冉群方才对自己只是敲打一番,并无恶意。
少年略加思索,又向玄色衣袍的男人行了一礼,低声求问:“在下……见识浅薄,敢问冉阁主,既然相枢化身并非凡人所不可敌,此番化身出世,为何仍然如此兴师动众、草木皆兵?是因为哥哥作为太吾传人,功力尚浅、无法独当一面的缘故?”
冉群叹道:“不仅如此。”
况静水接过他话头,语气也严肃了起来:“各册古书上记载的相枢化身,身披黑雾、瞳生赤芒,的确不假,与村民所见的那个人影几无二致——”
“然而书中记载的历代相枢化身出世,均是由肉体凡胎之中觉醒,而那些凡人变化之前,要么是突遭变故、悲恸欲绝,要么是真气逆阻、内息绝断,看似与寻常的失心人入魔并无区别。”
“天生相枢化身之体极难分辨,而化身觉醒后引来相枢大灾,并无其他征兆,才如此难以防备,以至于无数城池生灵,数日之间便在灾祸中彻底覆灭。”
徐萧茂强忍住心中震动,面上神色不变。他不动声色看向了梅方旭,见白衣道人听完此言无动于衷的模样,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感激之情——
他涉世未深、见识也短,从前只知相枢化身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祸端,却是第一次知晓,原来中原大地上生灵涂炭之根源,就是无数个觉醒世间的相枢化身。想来道长与长孙大哥……早就知晓相枢化身出世的种种险恶情形,却仍然同临哥哥一道将他护住。
徐萧茂声朗如常,接着问道:“而那个从山中坑洞飞出的人影……并非是肉体凡胎所化?”
况静水长出一口浊气,提起桌上一壶女儿红,对着壶口咕嘟咕嘟灌了几口下肚,这才一抹嘴角,苦笑道:“那化身显然是被埋于山中不知多少时日,又不知为何突然破开了山体显现于世间,哪里是肉体凡胎能做到的事情。”
“况且,那只化身能唤出疑似湛卢神剑的宝剑,还能御剑飞行……这般手段,怕是只有相枢之祸尚未肆虐时,传说中那些上古仙法才可达成。”
他脸上露出些颓意:“或许……瞒着阿临也好。”
“他身负神剑拘魂的宿命,又羽翼未丰,知晓了此事也……也只能于徒劳中陷入惊怖折磨。”
“我们这几个做丈夫的,将他好好护着。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来灭佛,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阿临的性命。”
梅方旭看着眼前这几个令他深恶痛绝的无耻恶徒,听了几人这一番话语,心中涌上一股茫然情绪。
世间万事万物合该善恶分明,恰如相枢与太吾,一方蛊惑人心、杀生灭世,一方除魔卫道、济世救人。
这几个人,将年幼无知的阿临诱入风尘、收为禁脔,用下作手段将他强留在身边亵渎淫戏,界青门又是把杀人灭门当作营生的诡怪群居之地,无一不是十恶不赦的奸人贼子。
此刻却又愿舍身相护,唯恐阿临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
白衣道人默然不语,只是握住了腰间辟尘剑柄,迈步跨过厅堂门槛,倒春寒刮起的冷冽凉风将他一袭白衣吹得猎猎作响,就这样一言不发走入了漆黑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