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六点,京沪铁路线上,一辆被人包下的火车正缓缓驶进上海站的站台。私人包租火车,多是一节火车头,加上几节够用的车厢便好。进站这一趟,除了火车头,便只有两节车厢,上海这边的火车站也是临时接到指示,可见包车的人是有很急的要事。对这类有能力包租火车的,他们自然要当贵宾来待。提前疏散了火车站叫卖的摊贩和散客,为贵宾留出一条便捷且不受打扰的通道出来,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已是初春的时节,天却还如冬日一般灰蒙蒙的,不见一点日光。乌沉沉的天,压着那辆仅有两节车厢的火车终于抵了站,包车的主顾站在车门前,心情亦是如这天气般晦暗不明。
火车甫一停下,车门便叫这主顾自己给打开来,车下接应的工作人员还未来得及与他打招呼,他便兀自下了车,往出站的方向去。他腿长步子紧,也就他身后的随从能够跟得上,一行人急匆匆,不用人引导便从特殊通道出了火车站。
来接的汽车有五辆,他上了中间那一辆。司机是常年跟他的,上了车只简单唤了他一声“先生”,便发动了车子。不用他吩咐,这五辆车都已在先前收到消息,只管往医院开去。
如今他在兴社虽有一定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出门鲜少有像老辈那般招摇过市。今日情况特殊,一路跟随他去南京的人,又一路跟他到了医院。十七八个黑衫黑裤黑礼帽表情冷峻的男人往医院一站,不仅来看病的病人躲闪一边,连医院的医生护士也避之不及。
周怀年是真急了,随便抓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就问,“叫穆朝朝的病人现下在哪里?”
人家摇头,他便露出不悦的表情,吓得人直说:“您跟我来,我带您去护士站问问。”
“好,谢了。”向人道谢,也不似平日那种斯文的谦逊,只因为他着急见她,顾不得太多虚礼。
跟着那位大夫去问清病房号后,便吩咐随行的那些人不必再跟。倒不是顾忌医院里的病房制度,而是怕自己这帮阎罗面相的随从一不小心再吓到她。身边只留阿笙跟着,两人一前一后从楼梯上去,直奔病房。
恰好,苏之玫带着丫鬟下楼,夫妻俩正好迎面碰上。
“……”
“……”
两人皆是一阵静默。只不过周怀年此时的脸色并不好看,而苏之玫的脸上全是诧异。
“你……你不是在南京?”苏之玫终于先开了口。
周怀年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怎么?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怕我回来?”
苏之玫被他一说,也笑了起来,“呵,周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也不知是在我这儿埋了眼线,还是派人在监视穆小姐?”
周怀年转了转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对眼前的妻子明显有了不满,“我再与你说一遍,别想动她,否则……”
“您可真会冤枉人。”周怀年话未说完,便叫苏之玫给打断了,“看来,你派出来盯梢的那位兄弟眼力有些差,不如先去问问他的罪?”
周怀年蹙起了眉,想要再说什么,苏之玫却扭摆着身姿,与他擦肩而过……
“先生……”阿笙看了他一眼,是要听他吩咐。
周怀年转动扳指的手停了动作,冷声说道:“等我出了病房,让人来见我。”
阿笙点头,转身便下了楼。
于是,剩周怀年自己一个,去穆朝朝的病房。
病房是个单间,这让周怀年觉得,苏之玫的良心还不算彻底泯灭。他悄声开门进去,没功夫去看这病房的环境和摆设,两只眼睛全在那张病床上。
她背对着门躺在那里,周怀年没法确认她是睡着还是醒着。脚步只能愈加放轻,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直到她翻了个身,睁眼看到他,与她眼神相触的那一瞬,他忍在心里的所有关切这才一瞬间全都涌了上来。
“身上,怎么样?”他几步到了她的病床前,伏下身子,去握她的手。
穆朝朝没想过他会来,只觉得眼前的不要再是梦才好。她努力睁着自己那双有些浮肿的眼睛,去看他的脸——皱着的眉头,深潭般的眼睛,直挺的鼻子,薄却没多少血色的唇,还有长出一点青色胡茬的下巴……她终于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回来了?”
她是哭过的样子,薄透的皮肤微微泛红,平日灵气十足的那双眼睛这会儿发着肿,而嘴角还在努力向上扬着,可怜得让他心里难过。他伸手摸摸她的头,轻轻颔首,“嗯,刚刚到的。”
原计划是三天以后才能回,事情没办完,却也没有办法。
“有没有哪里伤到?”昨天夜里接了那通电话后,他便一直在担忧,现在人就在眼前了,他也不敢乱碰。
穆朝朝仍是笑着,却摇摇头说:“没有,就擦破点皮而已,已经上过药了。”为表明自己没事,她从病床上坐起身来。
周怀年欠身,替她将枕头放在背后,让她靠着能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