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视线一同看向楚颐,而楚颐此时正因发热而犯了肺病,一时间房内只回荡着他的咳嗽声。
气氛隐隐僵持起来,一直在角落里的兰氏之子贺承旭此时开口打破了沉默:“旱涝年份收成少是正常的,也就只有庆元五年的数目不对,当时母亲刚管家,事情又多,有所疏忽也是可以体谅的。区区两年的数目错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素来和兰氏一样不爱说话,常被众人忽略,此时站了出来,众人的视线便齐刷刷地集中到这白衣少年身上。
旁边的兰氏脸上现出一丝不安,偷偷地将他拉回座位上。
贺茹意没想到这二侄子竟然为楚颐说话,好在她准备充足,答道:“年纪小也得斟酌着说话,侯府有三个别庄,共有良田五千亩,另有食邑三千户,两年的收成,这是小数目吗?”
她又让奴仆拿出另一本账簿,这是她特地派人到别家田地处调查的近五年粮食收成状况,再据此估算贺府的应收数额,丰收年份共与账簿相差了几万石粮食,按照打仗时的粮食价格算,足值有十几万两了。
贺茹意板着脸,掷地有声:“在外,人人都以为我们侯府风光无限,但除了大侄儿在外打仗,在座各位都知道我们这几年过得如何拮据,吃穿用度处处受限,哪里像个世家大族的样子?我原以为是家中艰难,谁知我们也是富庶得很的,只不过这几年家中的盈余,不知被贪去了哪位的口袋里!”
这话有没有说到别人心坎里去不好说,反正她贺茹意着实是被自己打动了,这几年,她过得忒憋屈了,和别的夫人女眷应酬时,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件衣服,赏钱还要斟酌着发,虽说她以前当家时也有抽油水,可也没这象蛇那么令人发指啊!
贪污了这么巨大的数额,不论她娘如何偏袒,也不得不处置楚颐。这回看这个象蛇还怎么嚣张!
楚颐撑着病容,纤细白腻的手指翻了翻那几页有问题的账,在众人或探究或得意的注视中,终于缓缓开了口:“丰收年份原应比旱涝年份收成多,而账簿上却与饥年数目一致,这确实是我之过。但……”
“甚好,既然你也认了,那你还不感觉把那十几万两吐出来?”贺茹意厉声打断他,“娘,我看还得按家法处置吧?白鹭,拿藤条儿来!”
“家法什么呀,人家还有‘但是’没说完呢!”贺太夫人急忙制止她,“这里头说不定还有隐情,对吧?”
这话说完,老太太脸上都有些心虚的忐忑,她年轻时也是当过家的,自然知道钱权的诱惑,不是信不过楚颐,只是他难免年轻气盛,就怕他一时犯了浑。
楚颐脸上反倒比贺太夫人要平静得多,似乎被弹劾的不是他。他托着头,有些为难地看了贺茹意和程姑爷夫妻俩,欲言又止。
贺茹意笑道:“怎么?想不出搪塞的借口了?”
楚颐叹了口气:“我原不想说的,既被发现,罢了。庆元五年六年,确实数目是伪造的。”
“娘,您看,招了。”贺茹意立即道,“白鹭,藤条!”
“稍安勿躁,该打的,逃不了。”楚颐慢慢道,“那两年风调雨顺,可我们的田地收成却不好,因此在账簿上,与别的旱涝年份收成数目相差不大。”
程姑爷指节轻敲桌子:“荒唐,别人的地收成都好,怎么就我们的不好?”
“那两年我发觉收成数目不对,一查,方知田地的管事者克扣雇农工钱,擅加佃户租税,当时正值战事紧张,本来朝廷重税之下,百姓已过得艰难,再遭遇此等剥削,终于不堪重负,揭竿闹起事来,花了好大功夫才平息。因此,不但耽搁了农时,还赔上了许多抚慰农户的成本。”
口说无凭,贺茹意自然不信:“既然如此,当时为何不报给我们知道,又为何不在账簿处作额外说明?”
楚颐看了贺太夫人一眼,又施施然看向贺茹意身旁的程姑爷,说道:“当年那个导致满田风雨的农田管事叫程八披,是程姑爷的侄子,我的书房内还存着他当年签字画押的悔过书,可以此为证。这事不光彩,一则这是我们底下的人闹谋反,传出去不好听;二则这事也涉及家丑,怕娘气坏了身子。因此我便隐瞒了下来。那个程八披闹出这么大的事,自然不敢对外宣扬,借了些钱到南下谋生了。只是没想到,程姑爷,您的好侄子连你也瞒着,闹得今天您自个儿把自个儿的丑事掀出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原本集中在楚颐身上的目光,又一同投向了贺茹意夫妇。而贺茹意夫妇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相顾愕然了。
楚颐倒没看他俩,悠悠然地又喝起茶来。
当初,他抓住了程姑爷的把柄,可那时候他已经取得了管家权,就算把这件丑事扬出来,也没什么用处,充其量是让贺茹意更加沉寂一阵子罢了。
因此他威胁那程八披不准将此事告诉贺茹意和程姑爷等人,否则便依法治他的罪,然后又命田地里将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守口如瓶。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紧紧握着这个把柄,等有一天自己失势,此事便可用来给挖他旧账的人埋坑。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日多设局,要害人的时候才能谈笑从容。
说来,他在账簿里,故意漏了五个破绽,要贺茹意往里跳,谁知道她只发现了这一个,还是最显眼的那个。可见这贺家的人,真是蠢得一脉相承。
程姑爷脸色变幻,先是铁青,再是闷红,最后化作了心虚的苍白——他的家境不好,平日又爱照顾各种赖皮亲戚,房帏里没少遭贺茹意骂。这会儿,他们辛苦大半月,最终楚颐没绊倒,自己反而栽了个大跟头,回去还不知要被母老虎怎样算账。
贺茹意亦自知今日是被楚颐反将了一军,她瞪着他良久,最终将羞怒、不甘通通吞回肚子里,闷声道:“娘,我们先告退了。”
楚颐正好喝完了茶,倚在椅上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尽是孱弱病态。
“等下,先别走。”贺太夫人坐直了身,饱经风霜的脸上是威严密布,“你们这一房的亲戚弄得我们的田地差点就成了郦朝第一个造反逆贼的窝点,先前我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
“白鹭,拿藤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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