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教头是贺侯府府兵的副领队,随贺君旭一同加入了押运赈灾粮的队伍中。贺君旭因送楚颐临时离伍,他便成了临时的指挥官。
五更天时,睡醒的众人已经简单吃过干粮早饭,贺君旭还没有回来。
众人的目光自然都聚向他:“郑教头,咱们现在怎么办?”
是原地等贺君旭回来,还是先出发?
郑教头沉吟了一下:“将军走前吩咐过,天一亮就出发,咱们走吧。”
众人得令,齐整地继续向目的地行进。
郑教头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开路,楚颢马鞭一扬,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边,借故闲聊起来:“郑教头,你说贺将军啥时候能回来啊?”
郑教头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硬邦邦说道:“那镇子路程有多长,你昨晚看过了地图还不知道吗?”
他不太想搭理楚颢,楚颢也不恼,还是赔着笑脸:“昨晚油灯暗,看不清哩。”
郑教头啧了一声,粗声道:“他带你弟去了哪个镇子找大夫啊?”
楚颢道:“昨天白天行经的那个镇子,地图上叫溪尾镇。”
郑教头声音更粗了:“我们昨天从溪尾镇走了两个时辰才到昨晚扎营休息的地方,他摸黑往回走,估计到镇上都天亮了。如今我们又出发了,越走越远,就算将军骑术了得,怎么也得追两个时辰才能追上吧。”
“哦……”
“你问这个做什么?”郑教头眼神突然如箭一般对准他。
楚颢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圈乌青,一脸忐忑:“我担心我二弟啊,一晚上都睡不着,想等贺将军回来问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郑教头收回视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队伍从原野走入一条羊肠小道,小径两旁被山包夹,两边的山道杂树丛生,遮蔽天日,使这小径青天白日里仍是阴昏湿冷,像蛇的巢穴一般。
郑教头一进入这条小径,眼皮就跳了起来。这种路最是易受伏击之地,他一手紧了紧缰绳,另一手已经按住腰间的佩剑。
“加紧脚步!”他高声吆喝道。
他的直觉没有错,行到小径中段时,两旁的山上忽然响起“咚咚咚”的腰鼓声,漫山遍野的吼叫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竟生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茂密的巨树上,凸起的土坡后,葳蕤的杂草中,穿兽皮、持大刀的壮汉一个个冒出,如蝗虫过境,呐喊着冲向载满粮食的马车。
“是山贼!”队伍前头的人惊叫出声,“不好,快撤!”
“撤不了,后面也被包抄了!”郑教头拔出剑,硬着头皮下了决断:“所有府兵听令,列阵掩护队伍的车夫往前跑!小道尽头就是谷头镇了,乡兵会帮忙的!”
贺君旭昨夜的忧虑成真了,运粮队伍才进入灾区,就遇着了山贼。虽然队伍中有贺家的府兵,但由于这一支队伍是贺君旭亲自压阵,因此他将最优秀的那一批人马留给了木峥嵘的水路队伍。如今贺君旭不在,这埋伏在山野的贼人又声势浩大,郑教头的后背不由得渗出了些冷汗。
他不怕死,只怕这一批赈灾粮有什么闪失,贺将军不但要担上擅离职守、办事不力的罪名,恐怕还要被天下人怀疑是监守自盗。
队伍遇袭的信号弹在天幕中炸开,郑教头相信远方的贺君旭一定看到了,只是……溪尾镇路途遥远,与其寄望他能赶来,恐怕还不如希冀他们能在被山贼追上之前到达小道尽头的谷头镇。
然而,这条小径崎岖狭窄,马车根本跑不快,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郑教头就听见行伍后方的府兵与山贼厮杀的金戈之声。
他们被追上了。
贺君旭走后,楚颐躺在温度逐渐冷却的被褥中,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有力气撑起身子。
约莫是听到了他起身时的动静,茅屋的门帘被掀开,一位鹤发布衣的老妇捧着一只土陶碗走入房内,细细地端详了楚颐片刻,和声道:“脸色好不少了,快吃点东西吧。”
“有劳婆婆。”楚颐知道这老妇人恐怕便是这镇上的药婆,自己的寒热大约是她医治的,于是客气地道了谢,接过她递来的碗。
那陶碗黯淡发黄,里面装了大半碗番薯粥,外加一个剥了壳的煮鸡蛋,混在一起成了堆紫紫黄黄的糊糊。
“快吃吧,我给你再端碗药来,吃完了再好好睡一觉身子会好了。”药婆风风火火又出去拿药。
门外,隐约听见男子不满的声音:“娘,如今正闹着饥荒,咱们都是吃米糠煮树皮,他凭什么吃番薯?还给他吃鸡蛋!那可是咱家唯一的鸡刚下的蛋!”
“别这么小家子气,那是病人,自然得吃点好的才能补身子。”药婆中气十足地骂了回去,“快舂药去!”
药婆重新进来时,手上已拿了一碗药,见给楚颐的粥还没动,便皱了眉:“怎么还不吃?一会儿凉了。”
楚颐将贺君旭给的那几锭银子拿出一锭放在床头,轻声道:“婆婆,劳驾给我换一碗糠米吧。”
药婆扫了他一眼,摸摸鼻子:“你听见了?哎,我那臭小子就是嘴贱,你别往心里去。”
楚颐摇摇头:“婆婆救了我,断不可再加重你们的负担。”
“我既然医了你,就要医到底。”药婆将药碗搁下,叉着腰大声叨念起来,“你说你年纪轻轻的,身子怎么虚成这样?既然已经这样虚了,怎么还不好好进补?是不是挑食,还想不想好了?”
这乡野间的老妇人淳朴直爽,完全没因楚颐身上的名贵衣饰而有所敬畏,只把他当做一个不懂事的后生一般唠叨起来。楚颐平日在人前装得知书达理,贺太夫人不舍斥他,林嬷嬷不敢责他,因而鲜少有被长辈这样耳提面命的经历,此番被一顿教训,不由脸上发烫,只得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咽下那碗珍贵的糊糊。
“这才像话嘛!”老妇人监督他吃完粥,瞥到楚颐放在床前的银两,又大大咧咧地将那银子塞回楚颐手上:“你夫君送你来的时候已经给过药钱了,快收回去吧。你一个白脸小郎君,出门在外别动不动就外露钱财,如今这一片都闹饥荒,不太平着呢!”
楚颐一听他误会了自己与贺君旭的关系,当即撇清道:“那人并非我夫君。”
“方才给你针灸时就看见你心口的红痣了,放心,我老婆子不会说出去的。”老妇露出一脸揶揄的笑意,“不就是象蛇嘛,隔壁王大牛最近也娶了个男媳妇,没什么可羞赧的!”
“不是,我虽是象蛇,但他不是我的……”
楚颐还要解释,屋外忽然传来阵阵车马喧嚣,一道魁伟的身影掀开门帘径直走入,带起一片沾着血腥味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