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先生,我得承认,你交给我的这些分析很惊艳。”
伊恩一脸疲色,他现在是整个橙色行动的主管,一边主持周海壹的治疗工作,一边还要跟进后室的情况。他只能抽出半个小时来面试席箐,这几乎是席箐求来的——席箐尽他所能,将他进入后室以后所有搜集到的资料全部汇总,包括那些还没来得及上传的离线后台文件。他不仅是简单地上交这些无头无尾的东西,而是根据他的思路分析了后室对SPC-47这一种族的追踪模式,以及后室与天敌这样的外来生物的合作模式。
“你不是生物学、高维物理学或进化心理学的专业学者,甚至也不是数据工程等专业出身的。我知道你进钟山计划还不到一年,你的成长显而易见。”伊恩的绿眼睛直视席箐,真诚道,“但是我们就算重新招聘你进入钟山计划,我也不建议你继续加入橙色行动。现在橙色行动已经要收尾,往后会将研究者分流到专门的后室研究组和量子通道后续处理组,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想……从事对这些空间生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我是建筑出身,但你知道的,本科教育非常有限。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研究目标。我愿意往这目标上投入我全部的智力和精力,发展所需要的所有跨学科的技能。”席箐顿了顿,“不过我得有基础的休息时间以及照顾家庭的时间。”
伊恩笑道:“那当然。这次的行动是突发情况,我加入公司八年,也才第一次遇见这样手忙脚乱的加班。”
不过,伊恩手指划过众多文件,最后浏览一遍,提出了他最好奇的问题:“我知道你的目标,但你的目标是全部挂在了另一个人身上——假如你和周海壹的关系破裂,你还会坚持你的目标吗?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想,如果这次你要重新加入钟山计划,还会有退出的机会,但应该再也不会有回来的船票了。你们中国有一句古话,事不过三。”
其实不用伊恩说,席箐也很明白。就不说未来,现在他和周海壹的关系也还岌岌可危。如果周海壹真的要离开他呢?如果周海壹的健康急剧恶化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呢?那席箐就是守着一座孤坟忏悔终生了。
梦想吗?好难啊。
席箐又想起头发褪成全白、躺在病床上的周海壹。周海壹面上扣着淡绿色的呼吸面罩,极轻极浅的雾气继而模糊了周海壹的面容。梦想吗?要怎么理解梦想?梦中狂想?在席箐的梦中,他在好好地生活。他的梦想是生活。这样说出来会不会太无趣了?工作和毕生追求的志趣是一回事,但席箐的所求是另一回事。人类的所求永远是更难抓握住的东西。笨蛋会希望自己聪明而计划远大,没有被生活款待的人会希望余生重新好好活过。
“我的梦想是,让我活过的每一分钟都拥有活着的实感。我希望我能脚踏实地地活着。”席箐难得面露愧色,“我没有很远大的梦想,没有共同的追求。就算我和周海壹分开,我一想到我的研究能帮到他,甚至帮上我们的小孩,我就觉得很幸福。就算是我一个人孤独妄想出来的幸福,也是一种幸福。”
在场的只有伊恩和席箐,两人相对而坐,而桌上还放了一台电脑,显示着整个公司的老板也参与了这场会议,只不过他既没有开摄像头,也没有开麦克风,让人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那里。
席箐认为,他还有必要提一下这件事:“当时我提离职的确是我冲动了,但那时我没有得到清晰的解释,公司对我的安排让我不能接受,听上去像是毫无道理的‘奉献’。现在我想要道歉……”
“不,你不用道歉,我真的可以理解。”伊恩说,“你知道这次后室事件对我们内部造成了多大影响吗?我们有至少十位研究员的家人、朋友、熟人陷入了后室危机,这比例很惊人。我们最近才通过研究得知,后室应该是有预期地盯上了我们公司,它是故意的。这一风险,我们事先谁都不知道,但我们不能用‘不知道’来蒙混过去。有研究员的家人在后室里死去了,他们要怎么接受这一点?我们要怎么弥补这风险带来的伤害?更何况那时我们本来就希望你活着。你要是在后室中折损,我们失去的会更多。”
“谢谢,伊恩。”席箐的感谢发自真心,不论伊恩给不给他这工作,他都要感谢伊恩的开导——“现阶段,我还能怎样争取这项工作?我相信,离开这里,就算去到世界上最顶尖的研究机构,也不会有如此充分的资料来供我做这方面的研究了。”
“我知道。”伊恩面前平板的亮光熄灭,五十岁的伊恩露出和善的微笑,“接下来我可以提供一个OFFER,但可能和你想象中不大一样。”
席箐正襟危坐。
“我不仅是钟山计划的研究主管之一,还是H大的终身教授。钟山计划和H大有一些内部的合作项目,由钟山计划提供奖学金,在两地的研究所一同开展合作。如果你仍然想留在钟山计划工作,将要由我提供一个博士生的名额,你通过攻读学位的方式继续参与项目。这也是我们对你的考核期——如果你过早地就放弃你的目标和梦想,你至少还拥有我们为你的简历背书。”
席箐傻眼了。
他压根没有往这个方面想。他原以为他在读书方面已经很不用功了,宁愿休学来找个班上,也不愿意回去拿到自己的本科学位,结果现在伊恩说,要提供他,另一个学习的OFFER?席箐倒是完全不抗拒,他只是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曲线救国方式。
席箐站起身来,深深给伊恩鞠躬,但他上次给伊恩鞠躬的动静太吓人了,伊恩现在也连忙站起来,也微微鞠躬,反正就是“以后我们就是相互合作的关系了”的意思——席箐被摁在椅子上,愣愣问道:“那,伊恩你就是我的导师,是吗?”
伊恩点头道:“没想到我们当时在机场见面,两个人都冷冰冰的,现在竟然成了师徒。”
当时席箐的监测耳钉,就是伊恩专门飞过去帮他“安装”的。看来那时就已经埋下了缘分。
“咳咳,很感人很感人。席箐,接下来是奖学金的面试。”
电脑终于发出声音。蒋老板上线。
蒋老板在后室里泡了好几天,今天终于抽空回了趟家,女儿跳到他后背上,“安慰”量子通道投资失败的爸爸,顺便抱怨她不想去上学的想法——刚解决完女儿,蒋老板身心俱疲,一想到明天睁眼又得回来,今晚想和老婆加个餐也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禁脸色臭了很多。
“H大是全世界最好的学府,你是否能毕业,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事了。我不会向你追回奖学金,但如果你无法完成学业,将会视为自动离开钟山计划。这个条件你能接受吗?”
席箐定定地点头。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头脑灵活,在研究上为人踏实,就连之前我那些无厘头的全息训练,你也能毫无怨言地全部参与下来。我在工作和学术上很欣赏你。”蒋老板话锋一转,“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我还会加入SPC-47这一种族对你的评价,来衡量是否允许你参与和他们有关的研究项目。”
乍一听不公平,但仔细想想是合理的。就SPC-47对钟山计划的态度,都可以说是不太理会大公司的合作了,更不要说,万一席箐惹他们不高兴,SPC-47要求拒绝席箐参与简直是太正常的事。
席箐说:“我可以接受。换做是我,我也希望来研究我的人是与我没有负面关联的。”
“那就行。”蒋老板合掌,“面试通过了,奖学金的细则随后会发送到你的邮箱中。接下来我作为你上一阶段的老板,要通知你一件事。”
席箐有一种特别特别不祥的预感。
蒋老板笑道:“你上一年的年终,我打到周海壹的账户上去了。我听说你要包养周海壹,你就给这么点吗?我们公司对没有收入的配偶的福利是非常在意的。”
席箐松一口气。原来就是这件事。他都没有再核查过自己的银行数字了。去年的年终是多少?好像大概有个七位数的人民币。给周海壹是理所应当的。
“老板,我的戒指,你收到了吗?”
蒋老板打了个响指,从一旁拿来一个天鹅绒戒指盒,晃了晃,说道:“应该就是这个吧?明天我去医疗中心会带给你。”
“谢谢,老板。”席箐算是彻底服气了,他原本是很骄傲的一个人,但在公司里,他就是雷打不动的老幺。以前席箐还能狂一下,但他一想到,万一他四十岁的时候,也要建立一个类似的公司,那席箐现在可能已经疯了。大家的精神状态都不大正常的样子,累的累,疯的疯。他还是安心做一个老幺吧。
“就这反应,真没意思。”